六十八 移民飛船(三)
戰士們默默走下運輸船,輕飄飄地跳動著前進,千百萬年裡不曾變動過的衛星被凌亂的腳印濺起陣陣塵埃掩蓋。
從這裡向第三行星望去,星球兩端斑駁的白色和赤道的黑褐歷歷在目,零碎的雲層覆蓋只覆蓋了星球極少的天空,它擁有的水太少了,少到從這裡看不清的地步。
即使戰士們行動迅速,亦用足了十幾分鐘的時間才按編製排好隊型。
接著,楊雷一躍十多米,跳到了停在前面的一艘運輸船的船頭上,把腳下的飛船當作主席台。
墟把楊雷的無線電頻道調至全體人員,六千多人同時聽到楊雷粗重的呼吸聲。
楊雷的眼前,十二個巨大的方隊整齊有序,雪白的太空服里他的心情卻像這顆衛星一樣荒涼。
楊雷清了清嗓子,習慣性地開場白:「同志……不,同胞們。」他的聲音低沉下來。
「我想大家都知道今天來這裡是為了什麼,這裡即將葬下七百四十一位死難者。很多人可能並不理解為什麼要這樣做,很簡單,我只想告訴你們,要尊重逝者。」
「儘管失敗了,但他們曾經為了生存為了明天而努力奮鬥。也許明天,也許後天,就要輪到我們,像他們一樣為了生存為活下去而戰鬥!我們能贏嗎?我希望是能!」
「今天還有我們為他們埋骨下葬,若有一天,我們也成枯骨一堆的時候,又有誰來安葬我們?所以,請尊重每一個消逝的人,特別是那些,曾經努力戰鬥過,卻沒勝利的烈士們。畢竟,我們源自同一個星球。」
楊雷歇了口氣,雖然泰坦級移民船上的不是華國的民眾,但他還是把犧牲在戰鬥中的戰士稱為烈士。
「也許有人會問,為什麼要挑今天?因為今天是你們的五周歲生日。如果你們是成長在正常的家庭里,五歲,還是什麼都不懂,只知道和父母撒嬌的孩子。可從今往後,在我們的飛船上,你們就是成年人!我不否認剝奪了你們的人生和你們的童年,道理不用我說,你們都明白。我只想告訴你們,好好的活著,我不想親手埋葬你們中的任何一個。鳴槍!」
「舉槍——放!——」
六位槍手摳動扳機,十八道火光分作三次,無聲地沖入太空。
楊雷跳下船頭,戰士們抬出裝在簡易合金棺材中的遇難都遺體,一一放入挖好的墓穴,按西方人的習慣在每個墓穴前樹起金屬十字架。有些十字架上,雕刻著戰士們收集到的簡單資料,更多的,卻連名字都找不到。
從今以後,他們將沉睡在這顆無名的衛星一角,即不為人所知,也絕不腐朽。
直到永遠。
自從發現龍級飛船的消息公布之後,墟明顯感覺到新月號上的氣氛為之一變,充滿了悲憤和壓抑。楊雷甚至罕見地沉默了很長時間。
機械人翻遍了飛船殘骸的每一個角落,彈藥艙里空蕩蕩的,什麼也沒留下,倒是炮位旁邊留下了不少彈殼。
泰坦級移民船的艦橋位於飛船最前,差不多全部損失掉了,黑盒子之類的記錄儀器完全找不到,裝甲上的累累傷痕提供不了哪怕一丁點有用的信息,墟沒有任何辦法確定飛船遭到什麼進攻。
為了應對外星人的威脅,當年移民潮中的飛船分赴不同方向,每艘移民飛船除配備一定的武裝外,還另有一支標準艦隊護航,可光學系統找遍了星系,再沒發現任何飛船殘骸乃至金屬含量超過一定程度的小天體。
楊雷直到確認沒有危險后才同意拆卸飛船,並要求不執行戰備值班的戰士統統加入,戰士們沉默地按他的要求收拾好每一位遇難者遺體,抽出時間安葬在第三行星的一顆衛星上,並單獨劃出部分區域安葬犧牲在戰位上的戰士們。
墟明白,楊雷看不到新月號的出路在什麼地方,迷航的飛船不知道還得用多久才能再次回到人類的疆域。僅有這一艘飛船,無論碰到哪一方敵對的勢力都是死無全屍的下場。他的身上還背負著七千戰士和數以萬計的胚胎生命,宇宙間到處充滿了危機,未來的路該怎麼走?
他茫然無措,卻不能表現出來,這是他用行動表示希望,希望有一天,當他的屍體被人發現時,也能入土為安。
楊雷彷彿一隻裝滿的麻袋般摔進坐椅,疲憊地摘下頭盔說:「墟,我該怎麼辦?是我把他們拉進一場看不到明天的戰爭,他們沒有父母,沒有家人,甚至將來不可能沒有家庭……」
「我們都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墟打斷他的自責,「你一直嚴格訓練他們,不就是想讓他們有更多機會從戰場上生存下來嗎?不是你的努力,他們到現在還只是一枚枚細胞。戰爭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如果胚胎庫落到別人手裡,走上戰場的就絕不止七千人那麼簡單,恐怕所有人都要被生產出來,當做炮灰撒在戰場上。」
「道理我懂,可心裡還是沉甸甸的。」楊雷的眼神迷離,小艇的舷窗外,戰士們正有序地蹦跳著返回各自的登陸船。
「我明白,」墟很想拍拍楊雷的肩,可他的能力雖強,卻只有大腦才是有機物質。「戰爭的殘酷絕不是沒上過戰場的人想像得出,所以你才安排他們清理戰艦殘骸是嗎。」
以機械人的高效率,清理這艘戰艦需要的時間遠遠少於人力,但楊雷出人意料地要求機械人只負責拆卸飛船,清理工作由戰士們以雙手完成。
泰坦飛船經歷的戰鬥極其慘烈,種種跡象表明敵軍進行了最艱難的接舷戰,並攻破了飛船的防衛體系。七百多具遺骸中的絕大多數死於戰鬥之中……即使他們並不是軍人。
泰坦級移民船採用的是化學循環式維生系統,即使時間悄然渡過千百年,乾涸的血跡和殘破的屍骨依舊保持著身隕時的模樣。許多人的臉上仍然凝固著瀕死之際那恐懼而絕望表情。
可想而知這些從不知血腥為何物的戰士們第一次見到殘肢斷臂,腸穿肚爛時的表情如何驚懼和凝滯,況且楊雷的要求——是要求而非命令,要求他們用雙手收集遇難者的遺體。
楊雷就是想讓這七千戰士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戰爭,它遠遠不是按下幾個電鈕那麼簡單,一場戰爭,無論正義與否,都是一場人性的泯滅。不管他們表現出的是懼怕膽怯還是滿不在乎的輕度嗜血凡是過不了心理關,無論所在的職務多麼重要能力多麼出色,出現異常反應的人都將被清除出戰鬥部門。
楊雷不想在自己的隊伍里留下隱患,戰鬥中畏縮不前和狂暴激進引起的後果本質上沒有分別。
「墟,你說,泰坦上的移民是不是降落到第三行星上了?」楊雷僅是心情壓抑,有感而發,從真正的戰場上趟過的他,絕不會出現婦人之仁這樣的笑料。因此很快就調整好心態,思緒轉回正事上。
按常規,這樣一艘移民飛船至少搭載十幾萬民眾,可飛船上找到的骨骸只有七百多具,人數少得不成比例,不過飛船攜帶的救生艇一艘也沒找到。
「有可能,但冰層下的龍級飛船呢?是不是龍級飛船接走了泰坦上的人員,卻被同一夥異星人進攻,最終導致飛船失事?」墟從雷達上得到的情況表明龍級飛船表面裝甲基本完好,應該是自行進入大氣層,而非墜毀。
按已知的數據分析推理,只有兩種情況:
一是兩艘飛船同時到達這顆行星,泰坦飛船首先被攻擊,也就是墟剛剛和楊雷說的情況,之後龍級迫降,逃過異星人的追殺后開始改造行星,最後是恆星的耀閃結束了一切。但這種推論的硬傷在於泰坦飛船和龍級飛船的護航艦隊毫無蹤跡,難道是護航艦隊引開異星人保障移民船的安全嗎?
二是兩支船隊分別到達這顆行星,但這樣的前題有太多的可能,哪支艦隊在前,哪支在後,龍級迫降在泰坦之前還是之後?或者乾脆是兩支移民艦隊間的火拚!得出的結論不一而足,墟實在是沒辦法憑藉有限的資料得出令人滿意的推論。
「什麼時候能把飛船挖出來?」楊雷問。
發現龍級飛船的第一時間,墟調集四艘工作艇前往極地鑽透冰層。
「說不好,你也知道這顆星球赤道上的溫度不到零上十度,兩極地區的溫度已經低到零下七八十度,鋼鐵在這樣的低溫下又脆又硬,機械強度削弱得非常厲害,傳統的機械鑽探法根本不能用。高能電池在這樣的低溫下放電時間也大大縮短,機械人和激光鑽探機充能一次工作的時間非常有限。」
楊雷疑惑非常:「怎麼會?太空的溫度不是更低嗎?」宇宙背景溫度只有三K,也就是零下二百七十度左右。
「天哪,飛船里儲存的機械人絕大多數都是普通型號,能在外太空工作的很少,都派到衛星上找氫同位素去了,再說,宇宙間用的機械裝置細胳膊細腿兒,到了地面別說工作,站不站得起來都成問題!」
最初的太空梭設計出來的時候,許多人置疑機艙內的機械臂為何如此細長,根本無法使用,卻是他們不知道失重狀態下機械臂纖細與否無關緊要。
楊雷沒怎麼聽懂,但他知道自己又想當然了。
「好吧,有消息儘快通知我。」艇外,七千戰士登船完畢。
「好的船長,我們該回去了。」
說完,墟啟動了引擎,登陸艇一艘艘起飛,冷冷的恆星光芒下,剛硬的十字架散出道道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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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寫這一章的時候,是不是把一種無奈和戰爭的殘酷傳達到文字間,人類文明的發展依賴於戰爭,國內的影視作品從來都是歌功頌德,戰場上血腥的一面從不表現……有些規定實在令人無語,我也怕屏蔽不敢深寫,點到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