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休養
念春憶秋茫然回到車內,見韶光果然氣息平緩,正沉沉安睡,之前對穆王的反感頓時消散。雖說姑娘犯病是因穆王失言,但畢竟他不知姑娘不能聽到和夫人有關的任何字眼。以前也曾發生過這種意外,姑娘不過會有些許不適,萬沒有過這種強烈反應。
穆王一路御馬跟隨,再度拜訪平威侯府。
宴殷得了消息急匆匆趕出,令嬤嬤將韶光抱回房中,臨入門前腳步一頓,意外道:「穆王?」
「侯爺。」穆王翻身下馬,「本王擔心郡主安危,追隨而來。說來有愧,郡主此次犯病,實因本王失言,若有差遣,請儘管吩咐。」
宴殷起初只當韶光像往常般偶感不適,方才念春等人也未來得及交待緣由,竟不知還有這些內因。宴殷心生不悅,仍客氣道:「小女本就體弱,與穆王應該干係不大。我還得去看看小女,恕我失陪。」
穆王料到宴殷定會生怒,是以被暗暗甩了臉色並不氣。宴殷去往後院,他不好跟去,只得繼續守在廳中。宴府下人當然不敢趕人,小心奉上茶,轉眼去尋了宴殷。
吳大夫就住在府內,未用多久便趕到。讓婢女將韶光扶上榻,在那纖瘦皓腕覆上一層薄紗,凝神探脈。
「吳大夫,姑娘喝過葯似乎就好了。但今日發作得尤其厲害,可是這病加重了?」念春快語連珠,向來萬事爭先的懷夏此時也不敢多言。上次被罰當了三日燒火嬤嬤,受盡往日姐妹暗諷,她行事謹慎不少。
「念春姑娘是說,有人直接提到了夫人,但郡主過了一刻才發作?」吳大夫輕聲詢問,邊打開藥箱,將一丸藥搗成粉末,傾入杯中細細攪拌。
念春應是,他搖頭道:「無怪如此,郡主生生忍了一刻,鬱氣不得散發,病發時自然兇險。」
「兇險?!」宴殷失色,腳剛跨過門檻就聽到這令人心驚肉跳的字眼,「怎麼回事?」
說完另一腳急急邁入,不慎忘了高度,差點往前一栽,被身旁管家及時扶住,管家低聲勸慰,「侯爺,別急。姑娘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吳大夫見宴殷面帶驚色,忙道:「屬下說的是病發時有些兇險,現下已經無事了,侯爺放心。」
宴殷依舊不放心,劍眉緊鎖成壑,眸中含著濃濃憂愁,擔憂看向愛女。
女兒出世后便柔弱多病,十幾年來一直命人小心保護,這種病痛卻始終未能避免。宴殷心恨自己無能,每次韶光發病時都只能在旁觀望。
讓人將那盞藥水給韶光喂下,吳大夫示意宴殷去往屋外,露出一絲笑意,「侯爺,屬下方才仔細診斷一番。您這次不僅不需擔憂,還該高興才是。」
吳大夫長居平威侯府,深得宴殷信任,聞言宴殷瞬間展眉,略為不解道:「吳大夫此話怎講?」
「侯爺可曾記得,屬下曾想讓您嘗試的『以毒攻毒』之法?」
話一提,宴殷馬上想起來了,眸色沉下。
韶光因親眼目睹她母親身亡,心神大慟。宴殷知女兒與妻子感情至深,韶光承受不住打擊實為正常。不僅當場咳血昏厥,醒來后時常心口絞痛,此後更是聽不得旁人道出妻子名諱稱號,不然輕則絞痛,重則昏厥不醒,這種狀況在最初兩年尤其嚴重。
宴殷深愛妻子,但為了女兒,卻不得不在侯府下嚴令,任何人都不得再提起平威侯夫人。每年的祭拜,他也會特意避著女兒。
吳大夫稱韶光這是有意逃避,但六年下來,見女兒舉止形容與妻子愈發相似。宴殷便知,韶光心底定從未忘過她母親。
此事過去六年,府中知曉真正內情的並不多。當初那些人,或被遣送回鄉,或已老死。以致宴殷都差點要記不住,當初妻子自盡身亡的慘烈景象。
曾親自前往南地平亂,一般景象已難在宴殷眼中划起波痕。但妻子那日逝去的情景……著實有些觸目驚心。
宴殷至今都未能明白,平日那麼溫婉柔弱的妻子,如何能狠下心用匕首割頸自盡。他最初被韶光尖叫所震,事後回神望見房內四濺的暗紅血跡,竟也腿腳發軟、腦中空白。血泊中的妻子面容卻是一片安寧,甚至隱帶笑意。
雖然妻子早已因那件意外鬱郁一年,時常聞花嘆淚,但他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妻子會如此決絕地拋下自己和女兒。
宴殷心中悲痛,卻不得不緩神照料好韶光,料理後事。同時他亦有疑惑,總隱隱覺得妻子自盡一事並不是其他知情人想的緣由,但暗暗調查多年,也未有所獲。
如今大部分人所知的是,平威侯夫人因惡疾纏身,紅顏早逝。自盡一事,自然不可能流出侯府。
吳大夫為知情者之一,曾提議以毒攻毒下定決心醫治。但宴殷心疼女兒,連韶光輕蹙眉頭都見不得,更遑論每日在她耳邊提起妻子。
吳大夫言,今日穆王算是無心插柳,意外緩解韶光體內沉積多年的悶氣。這次休養后再聽到相關字眼,該不會再難以接受。
聽罷宴殷心中複雜,有些高興女兒初步好轉,卻也不可能因此對穆王生出感激。
良久,宴殷回赴廳堂,拱手道:「不知穆王一直在府中,招待不周,萬望見諒。」
「無事。」穆王起身,身形有如高山沉穩蒼勁,正色道,「郡主現今如何?」
「已無大礙,大夫說需休養一陣。」宴殷未道出全部實情,狀若無意間打量穆王,見他神色間不似作假,被晾了近一個時辰也沒有絲毫火氣,不由有些意外,心道穆王竟真對韶光有幾分上心。
「那便好。」穆王眼角微微揚起,向來顯得頗為凶煞的長眉亦露出和態,「我府中尚有些珍葯奇材,稍後便令人送來。」
「不用不用,穆王太過客氣。」
「侯爺不必推辭,這本就是我的過錯,郡主一日未好,我便愧疚難平。」
二人幾番推辭,最終以穆王頗為強勢一言定論,大步離去。宴殷眸中若有所思,望著穆王背影久久沒有回神。
***
春意漸深,空中時揚柳絮,隨處可見待放花苞。
韶光休養幾日,身子已然大好,因日日不離葯膳補品,香腮添了幾分紅潤,冰肌玉骨下尤為動人。
老夫人曾來探過一次,感她這幾月來病災頗多,親自前往廟中求符,囑咐她好生休息。
因宴老夫人一直不大喜韶光母親,韶光與這位祖母感情說不上好壞,但畢竟有一分祖孫情分。老夫人縱使再偏愛自己侄女阮姨娘,也從未因她與韶光有過不快。
老夫人出府時帶走了阮姨娘、二姑娘從萱和四姑娘從晴,三姑娘從柳知后難得沒有惱怒,反而日日來韶光院中看望,時常窩在她院中一待整日,歡欣得很。
這日用過午膳,從柳依依不捨離去,叫懷夏撲哧一笑,見韶光猶在翻閱琴譜,壓低聲音道:「依我看,三姑娘對咱們姑娘倒依賴得緊。」
不怪懷夏驚詫,實則其他府中雖不至於嫡庶間關係冷淡,但也萬不可能好到這般地步。她們三姑娘當屬另類了,自幼便黏姑娘黏得緊,時常為些小事同二姑娘吃味。上次自家姑娘不過贊了一句二姑娘適著紅衣,聽說三姑娘回院后便氣悶得緊,直道為何長姐偏不誇讚自己。
念春輕笑,手中穿線不斷,「長姐如母,三姑娘向來敬重姑娘,心思赤誠。只可惜性子略為浮躁,不得老夫人歡心。」
懷夏一哂,這次學乖了,只嘀咕道:「除了阮姨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哪個能真正得老夫人歡心。」
只可惜阮姨娘有福無緣,夫人逝世這幾年侯爺時常被老夫人勸去阮姨娘房中,這都沒得一子半女,能怪誰呢。
幾個婢女低聲交談間,韶光思緒漸漸離了手中琴譜,垂眸回憶那日病發時馬車內情景。雖記不大清,但當時腰間灼熱之感不容忽視,穆王周身氣息也隱有幾分熟悉。
這幾日靜養間,她慢慢也察覺出,那日穆王分明是有意說出母親。他應該不知自己會因此發病,但必然察覺出了這件事的蹊蹺。
韶光向來淡然度日,對府外之人並不關心。這兩月穆王主動黏上,幾乎是如影隨形,行事強勢卻總點到即止,讓人很難心生惡感。
憶起穆王種種舉動,韶光唇邊忽而逸出一絲玩味,轉而被人輕扯裙裾喚回思緒。
「姐姐原在走神?」來人為宴殷獨子、韶光幼弟,不過七歲,但生得秀雅,小小年紀便頗為沉穩,一雙清亮眼眸盈滿笑意,「承柏本還納悶,姐姐今日看書竟如此專註,連我來了這麼久都不曾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