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表意
穆王到訪,宴殷出廳恭迎。
江錦年眉頭深鎖,心生疑惑,穆王怎會來平威侯府?
任錦衣衛指揮使一月有餘,對權謀政事萬分敏銳的江錦年生出諸多想法。但目光一觸及簾后微露的如雲裙擺,皆瞬時消散,起身迎去,「韶光。」
「江大人。」韶光笑意盈盈,由念春扶至堂內,「恭喜江大人高升,數月未見,韶光還當江大人已忘了平威侯府。」
開口便是一頓揶揄,江錦年目露無奈,心底卻不可自抑生出喜悅。若非對親近之人,韶光絕不會如此言語。
他一貫冷漠,唯有在少女面前方可堪堪露出笑意。唇角剛揚,院外便傳來低語,「本王是否來得不湊巧?」
穆王一身蟒紋長袍,跨門而入,眉鋒目銳,甫一入門便帶來一股壓迫,目光絲毫未頓直直落在座前少女。
江錦年心生不適,宴殷撫須道:「王爺並非不巧,而是太巧,府內剛巧擺了午膳。」
「噢?如此本王便少不得要在平威侯這兒便宜一頓了。」穆王聲音低沉醇厚,富有磁性,視線依舊若有似無掃過方行過禮的少女。
穆王到訪雖讓眾人意外,但話已至此宴殷當然不可拒絕,笑擺手道:「這是自然,王爺到侯府實為蓬蓽生輝,宴殷不勝榮幸。」
穆王微不可見一笑,看向江錦年,「江大人。」
「王爺。」
「不知江大人也正好在此,聽說江大人是侯爺遠侄?親朋相聚,看來本王今日來得確實不是時候。」穆王目帶深意。
江錦年眸中掠過不自然,聲音微冷幾分,「王爺說笑,下官不過有幸得平威侯相邀,一品陳年好酒罷了。」
江錦年同京中眾人不同,他被聖上親提錦衣衛指揮使,隸屬聖上,也只能為聖上一人辦事。世人皆知聖上性情,旁人皆可同人交好,唯有他,無論暗地如何,面上都只能是「孤家寡人」。
「江大人也愛酒?稍後當一同暢飲才是。」穆王一拍肩,命人呈上錦盒,轉向韶光,有禮道,「上次郡主曾道丟失一對耳墜,王府侍衛前日回密林探查時正好尋回一隻,本王料想這應是郡主心愛之物,自當完璧歸趙。只可惜另一隻未能尋回,還望郡主莫怪罪。」
半月前韶光陪同閨中好友舒雅郡主前往普濟寺上香,歸途舒雅郡主另有要事,與韶光分道而行。馬車行官道,不料官道竟也有賊人埋伏,當時情況危急,幸好穆王及時率兵趕到,救下平威侯府眾人。
事後宴殷曾親上穆王府道謝,只不知還有耳墜一事。
念春接過錦盒,韶光含笑告謝,「其實本不過一對普通耳墜,小事罷了,穆王相問才如實告知,不想竟勞煩府上之人。」
二人一番禮貌寒暄,穆王目光中最初的侵略性似全然消散,談吐間甚是從容。
宴殷平靜側目觀之,穆王行事向來強勢,今日異常作態,看模樣確實對韶光有幾分不同。
但宴殷亦有所愛,如何看不出穆王眼中對女兒是何種感情,興味雖深,情意甚淺。同作為男子,宴殷十分了解穆王心態。
與身旁江錦年兩相對比,何人更為合適顯而易見。
江錦年此來平威侯府,一為拜訪宴殷,二自然為韶光。穆王不告而來,打亂江錦年所想,且穆王舉止間對韶光的特別眾人皆可看出,不由讓他眸底生寒。
穆王於韶光有救命之恩,拜訪又為歸還耳墜,於情於理韶光午宴都不該迴避。是以便按原意,一行人步出廳堂,在抄手游廊慢行。
早年宴殷平亂立下大功,被聖上親封平威侯,賜府上苑街。平威侯府亦由聖上派精工巧匠製成,風景在西京當屬前列。
曲折游廊下石子漫成甬路,粉牆環護,山石點綴。假山下荷池曲徑,在冬日被冰霜覆蓋,別有一番玲瓏剔透之感。
宴殷穆王於前,江錦年有意落後兩步,漸漸與韶光持平。
「前日夜半遵聖上口諭搜府,不想將你驚醒,可曾有恙?」
韶光淡笑瞥過他,「表哥真當韶光弱不禁風,不過被驚醒一次便要病了?」
江錦年莞爾,垂眸凝視身旁少女,只得見側顏精緻如畫,肌若凝脂,談吐間隱有幽蘭之韻,不由一時失神。
他幼時失怙失恃,七歲被祖母親自拜託給平威侯宴殷教養,在侯府待了近十年。十年中,他親眼見證韶光出世,看著韶光從巍巍學步的幼童長成這般瓊姿花貌的少女,愛護疼惜之意自不必說。
只不知何時,這份拳拳守護之意轉為男女之情。江錦年十七離侯府,十八明了自己心意,自此各方婉拒祖母說親。
祖母知他心意后,只問了一句「吾孫意已決?」,他自然應是,而後祖母未道好或不好,默然離去。
江錦年心知平威侯宴殷必然看出自己心思,但他從未阻攔,甚至隱有讚許。正是因此,江錦年大受鼓舞,數年來已隱約將宴殷作泰山以待。
唯有韶光,江錦年多年不敢對韶光吐露心意,每次與那雙清眸對視時腦中便空白一片,忘了言語。
此次穆王登平威侯府,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江錦年頓生危機之感。
他在韶光疑惑之聲下收回思緒,「是我失言,聽說你最近愛上前朝九雲山人詩集,欲尋真跡。我剛好得了一本,已讓人送來。」
不提此話倒好,一提韶光眸中便閃過笑意,「上次的木真集便是贗品,表哥又要送來一份?」
「贗品?」江錦年一怔,「那人曾保證過……」
韶光輕手點過廊邊小柱,哂道:「那人連鼎鼎大名的錦衣衛指揮使大人也敢誆騙,膽子卻是不小。」
「江大人與郡主相言甚歡,不知可是嫌本王與侯爺乏味?」
不防穆王突然回身,江錦年眸色轉淡,心覺這位穆王簡直長了一對狗耳,如此輕言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韶光不慌不忙,「王爺與父親所談國事軍事,韶陽不懂。江大人心善,為免韶陽一人無趣,特來相談,卻是王爺誤會了。」
穆王長應一聲,緩聲道:「如此是本王不懂憐香惜玉了,該罰,稍後席上便自罰三杯。不過郡主所言可是冤枉本王了,來侯府到訪,本王怎會不識趣地說些國事,只是見侯府景色別緻,在向侯爺討教罷了。」
「聽說府中壁上題詩皆為郡主所作,本王觀之實在心悅誠服,只其中有幾句不明,還望郡主解疑。」
隨之輕巧一句,穆王不著痕迹將韶光引至眾人前列。江錦年明知穆王伎倆,卻也無可奈何。
念春抬首望一眼穆王,再看向江錦年,眸中似有所悟。
酒席擺在池邊小樓,此處風景絕佳,冬日亦可欣賞覆雪繁霜,配上美酒佳肴,著實沁人心脾。
穆王酒量絕佳,每逢宮宴必親為太子擋酒,時常能喝倒一眾大臣。江錦年為保思緒清明,甚少飲酒,酒量亦平平,三杯下去已是微醺。
不似常人酒後露真態,江錦年一覺酒意上涌,便分外克制自己看向席間少女的目光,生怕做出不雅之態惹韶光不喜。
兩大壺后,便是宴殷也有幾分醺然,唯獨穆王依舊從容,閑適把玩杯盞,視線掠過久久失神的江錦年。
穆王行事向來作萬全準備,既對韶光有意,他當然早已命人查過與韶光相關種種。江錦年心慕韶光之事……自然也不例外。
不過依今日所見,穆王已清楚此事暫時只是江錦年一方有意。
他目光銳利,如何看不出韶光對江錦年雖親昵,卻只有兄妹之情。
思及今日所獲,他微微一笑,仰頭將佳釀一飲而盡。
韶光低聲囑咐下人讓廚房備上飲酒湯,忽然指節一緊捂住心口,念春俯身道:「姑娘,今日的葯還沒吃呢。剛巧用過膳,先回房把葯吃了吧。」
「也好。」覺出四肢略有酸軟無力,韶光在憶秋輕扶下起身,「尚有些瑣事要辦,韶陽離席片刻,先向穆王告罪,稍後便回。」
穆王只道一字,「好。」
臨出小樓,為減路途,韶光挑小路而去,身邊跟著念春憶秋二人。
裙邊環佩輕鳴,韶光走了片刻力氣稍緩,便讓憶秋鬆手,自己緩緩前行。轉角處卻有薄冰未鏟全,韶光剛踏去一步,腰間卻被忽然一帶,放在上面的手掌滾燙,即便隔著厚厚絨衣,韶光依舊輕輕一顫。
見韶光站定,來人很快鬆手,低沉之聲伴隨酒氣而來,「擔心郡主摔倒,故有此舉,多有冒犯。」
「穆王?」韶光視線轉向身後,黛眉蹙起,「不知穆王此舉何意?」
念春憶秋被架向別處,四處無人,韶光心生警惕。
「郡主莫急,本王並無他意,只是因平威侯拒親一事略有不解。」穆王目光清醒,顯然沒想借酒裝瘋,特意站在兩步之外,亦是為了讓韶光放心,「有旁人在總不好多言,所以冒昧請郡主身旁婢女暫退。」
韶光眸光變冷,面容卻依舊溫柔,「有何不解?就算不解,王爺也該找父親詢問才是。父母之命,韶陽又哪有置喙之地?」
「是嗎?」穆王不置可否,忽而冷峻稜角柔下,低低道,「如此本王便放心了。」
韶光目帶疑惑,穆王深深望向她,「本王心慕郡主,拒親非郡主之意,想來本王尚有機會。」
時人內斂,韶光未料穆王如此大膽,語言直接,清眸流盼下隱有詫異。
「王爺說笑了。」
「說笑?」穆王反覆這二字,不緊不慢邁進一步,「本王從不說笑,京中心慕郡主之人眾多,為何本王就不能是其中之一?」
他沉眸道:「還是說,郡主厭惡本王?」
韶光眸中閃過不解,「自然不會。」
「既然沒有,郡主為何不能相信本王?」穆王深深望她,眸中似有火焰,「本王向來潔身自好,後院並無妻妾通房。從未踏足花街柳巷,亦未有半個紅粉知己,一心只待郡主,郡主覺得……如何?」
話語間,穆王愈發逼近,將韶光抵於粉牆之上,俯身垂首,目光專註幽深,氣息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