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007章 彷徨
轉眼到了十一月份,距離葬禮結束、周居翰離開,已經是一個多月後。
早上只吃了兩片全麥麵包,胃裡不斷泛著酸,張小檀坐在教室里,只覺得度秒如年。好不容易挨到下課,她又接到了校辦中心的簡訊。
儘管再不樂意,她還是得去。
穿過教學區,橫跨操場,很快就到了西大門。校學辦中心就在1號樓一樓的走廊盡頭,門虛掩著。她叩了兩下,朱主任在裡面喚她進去。
張小檀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深呼一口氣,面無表情地走了進去。
辦公室里沒有旁人,朱主任坐在辦公桌後面,年近五旬的身體已經發福走形,一張勉強還算周正的臉,不過那梳得油光發亮的頭髮和濃郁的髮油味道讓她覺得噁心。
他和藹地對她招了招手。
張小檀只得過去。
「知道我叫你過來是為了什麼事情吧?」
張小檀點點頭。這半個多月來,她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穩。以前家裡雖然也不富裕,但她從來沒想到自己為被一個學期的學費逼到這種地步。
她上的這門學科是中外合資,本土本身的學費不高,但很多課程學校要交付給外教高額的教學費用、購買非常昂貴的教學材料。
張小檀說:「我會儘快籌錢的。」
朱主任嘆了口氣:「不是我不願意幫你,你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失去這樣一個學生,那是學校的損失。所以,我已經幫你扛到現在了,但是,凡事都有一個期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抬頭看向她,「是不是家裡有什麼困難?」
他探尋的目光讓張小檀想起了《祥林嫂》,那些八卦的鄰里也是用這種充滿好奇和玩味的眼神望著她。
她臉上一陣陣發燙,不得已給自己下了軍令狀:「下個月,下個月月初,我肯定能拿到錢。」
「其實不用那麼為難。」朱主任忽然隱秘地笑了笑,伸手就去捉她的手。
張小檀嚇了一跳,猛地將手縮回。
朱主任也不尷尬,語重心長地說:「你回去好好想想。你一個小姑娘,家裡也沒什麼人了,我瞧著也不忍,誰見了都得幫襯著點,你說是不?」
幫襯?
怎麼不見你幫襯你那離了婚又癱瘓在娘家的老婆和孤女?
張小檀忍著噁心退了出去,招呼也沒跟他打。
走在飄滿落葉的林蔭道上,張小檀忽然感到非常迷茫。她只是一個沒有經濟收入的大學生,打工掙來的那點微薄小錢,只能用來勉強度日。
她哪裡還有多餘的錢交學費?
回宿舍的路上,碰上了正好從教學辦回來的班長梁奕銘。
這位班長長得高大俊朗,家境殷實,很受學院里女生的歡迎。系花邢璐曾無數次對他示好過,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梁奕銘對她更有好感。
從大一到現在,大大小小的禮物也送了不少,不過她從來沒有收過。吃了這麼個閉門羹,她原本以為他會知難而退,誰知,他反而更加高看她一籌了。
「一下課就不見你,躲哪兒偷懶去了?」
張小檀勉強一笑:「沒。」
梁奕銘沒發覺她的異常,隨口邀約:「下周四晚上學院有聚會,你來嗎?」
如果是往常,她肯定會拒絕,這會兒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梁奕銘都驚訝了,隨即喜不自禁,將門票遞給了她,腳步輕快地走了。張小檀醒轉過來,將這張粉紅色的門票捏在掌心觀摩,禁不住心虛臉熱。
她剛才腦子裡竟然閃過一個無恥的念頭——怎麼從他口袋裡撈錢。
回到宿舍,夏秋白一把抱住她:「上哪兒了,臉色這麼難看?」
張小檀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臉。真有這麼明顯?
邢璐架著腳踩在桌子上,慢悠悠給自己上指甲油:「聽說你這個學期的學費還欠著,需要幫忙嗎?」
張小檀只覺得兜頭一盆涼水澆下來,後背都沁出了冷汗,從未有過的難堪。
她是怎麼知道的?
邢璐塗完半隻腳,抽空瞟了她一眼,眼神像關切,又像玩味:「需要幫忙嗎?」
張小檀沒理會她,冷著張臉回了自己座位。
邢璐在她身後笑著說:「別介意啊,我跟你鬧著玩呢。我們家雖然有幾個錢,但也不是路上見著個乞討的就能扔上兩枚的。」
夏秋白猛地拍了桌子跳起來:「你丫說什麼呢?有膽兒給老娘再說一遍?」
「我又沒說你,你激動個什麼勁?」話是這樣,邢璐的聲音還是弱了下去,撇撇嘴,迴轉了身。
一塊兒結伴去一樓打水的時候,夏秋白趁人不注意塞給了她幾百塊錢。張小檀不肯要,她卻扳起了臉:「就這麼點兒,多的也沒有了。你要連這點都不要,我就白交你這個朋友了。」
張小檀把眼淚含在了眼眶裡,沒有再說什麼。那一沓錢捏在掌心裡,漸漸泛起了濕熱的一層,感覺重如千斤。
可是,到底還是杯水車薪。
……
落日時分,天邊只有連片的火燒雲。
張小檀從寫字樓里出來,遲鈍了會兒,茫然地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車道。頭一次,她心底生出了一種無處可容身的惶恐感。
這座城市,似乎把她排擠在了俗世之外。
她找了一個上午,不是工資達不到標準,就是人家不要她。
試想,正經又薪酬豐厚的工作,誰願意聘一個在讀的大學生?沒有工作經驗不說,工作時間也不定。如果張小檀是老闆,她也不願意請。
路過車站時,她在站牌上看到了很多廣告,有招按摩技師的,每月2萬~3萬不等的底薪,提成另算,還有招公關經理的,工資都高得離譜。
可是,她再窮途末路也不會去做這種勾當。
回到學校后,她在操場上走了七八圈,終於下了決定,掏出手機想給周居翰打了一個電話。可是,手指壓在上面就是按不下去。
她想起自己前些天發給他的簡訊,一共兩條,可都石沉大海了,心裡忍不住泛起一絲凄楚。也許在他心裡,她就是個累贅。
她萬般無奈,最後咬牙打給了梁奕銘。
十幾分鐘后,他們坐在了離校不遠的一處咖啡館里。
梁奕銘是開著他那輛瑪莎拉蒂新車來的,穿著一身連帽的衛衣。他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對人笑的時候,感覺特別親切。
「你看看,要吃什麼。」他翻了翻冊子就推到了她面前。
張小檀沒有什麼心情:「隨便吧。」
「怎麼能隨便?這可是我第一次請你吃東西。」梁奕銘把冊子拿過來,信手翻了翻,「嗯……熔岩蛋糕、榴槤布丁、香草冰淇淋怎麼樣?」說完,不好意思地對她笑笑,「我愛吃甜的,不知道你的口味怎麼樣?」
張小檀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你找我是有什麼事兒吧?」點完單,梁奕銘問她。
張小檀一愣:「你怎麼知道?」
梁奕銘笑道:「以前請你吃飯,總有各種借口,這回居然主動找我,肯定是有事兒。」
他說得張小檀想找個地洞鑽下去。她的手在桌上扭在一起,心裡掙扎不定。
梁奕銘鼓勵地看著她。
張小檀想起學費,想起自己入不敷出的生活,一咬牙:「你可不可以借我5萬塊錢?」她的臉憋得通紅。
梁奕銘似乎沒有多少意外,低頭端起檸檬水抿了口。甜品這時上來了,他起身幫她鋪了桌布,還體貼地分好大小刀叉的順序,指著那黑色的蛋糕說,「我最喜歡吃這個,你嘗嘗。」
張小檀摸不清他的態度,哪裡有心情吃,手裡的叉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蛋糕。
半晌,她聽到梁奕銘放下刀叉說:「小檀,雖然我家裡有點錢,但是一下子支出這麼多,還是不那麼容易的。你別看我又是車又是一身名牌的,那都是爸媽給買的,我自己能支配的資金其實很少。」
張小檀並不傻,窮人家的孩子其實早當家。
她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反而更加輕鬆了。說到底,她不願意無緣無故地欠著別人人情,兩清的交易最好。
於是,她抬起頭來說:「你有什麼條件?」
梁奕銘笑了,低頭叉了塊蛋糕來吃:「我禮拜天有空,到時候給你電話。」
張小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甜品店的,出來的時候,天都黑了,路過時,她看到街角的紅色髮廊下亮著可疑曖昧的燈箱。
不由駐足。
有幾個衣著暴露的年輕女人在門口攬客,見到過路的男人就撲上去,甭管老的少的拖進去再說。
她的眼皮狠狠一跳。
那一刻——忽然有了一點可悲的慶幸。
至少,和她們相比她要幸運一點。
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