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第一百零七章 滅盡
?沈月檀驟然驚醒。
上下左右俱是黑沉沉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他撐著堅硬地面緩緩坐起身來,只覺動一動,全身傷口便如漏水般朝外噴出鮮血。
劇痛,失血,脈輪破碎,道力一絲不剩,整個身軀殘破不堪,宛若打碎的瓷器,依靠一點血液勉力粘合、維繫成型。
他強忍痛楚,克制住手指顫抖,在懷裡摸出個荷包,取葯服下。
溫厚藥力滋養血肉之軀,保住他岌岌可危的性命。
而後便一點一滴憶起了前事。
戰況膠著時,頭頂有恐怖威壓襲來。
只在剎那間,葉鳳持將他打落坑底,自己則往遠處撤離。
而後天地傾覆。
他調息許久,這才自絞磨了不知多少活人的磨盤上站起身來。
周圍空間窄小不堪,全仰賴他隨身攜帶的防禦法寶支撐,如若不然,恐怕早已被壓成了肉泥。
業火將原本沾滿血脂血膏的磨盤燒得乾淨徹底,連經年累月積攢的血腥臭氣也祛除得絲毫不剩,足見縱火者用心良苦。
誓要做紅蓮業火,滌盪罪孽。
眼下不知葉鳳持如何了?
沈月檀曾同沈雁州說道:「我寧可與你為敵,也不願與葉鳳持為敵。」
沈雁州自然不高興。
沈月檀便同他細說:「葉鳳持品性高潔、刻板守序,又獨來獨往,不結黨朋,雖說是修行的天才,到底孤掌難鳴。只需設計陷阱,令他一身武力失去用武之地,便能任我宰割。哥哥卻是個痞子……」
沈雁州大怒,將他百般懲罰,撓了全身的癢。
沈月檀一邊嬉笑告饒,一面仍是冒死下了斷言,「雁州哥哥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從不受限於規則,反倒將規則為己所用,靈活變通,又知進退懂權宜,放眼修羅界,能與君並肩者屈指可數。」
沈雁州仍不放過他,俯身去銜住了耳朵,又磨又咬,「如今誇我也遲了。」
沈月檀便漲紅了臉,捂住耳朵正色道:「我不是有意誇你。一言蔽之,與哥哥敵對,是棋逢對手、樂趣無窮。與葉鳳持敵對,那就是勝之不武、欺負人了。」
沈雁州失笑:「歸根結底,原來是自誇。」他手底下寬衣解帶愈發殷勤,嗓音暗啞道:「既然如此,那先與我棋逢對手斗一斗。」
沈月檀自食其果,半點也不棋逢對手,被壓榨得潰不成軍,求饒而不得,退亦無可退,結結實實被「斗」了個裡外透徹、骨酥身軟。
儘管與沈雁州說起時半是調笑,然則沈月檀說「不願與葉鳳持為敵」時,卻著實字字發自肺腑。
縱然情勢所迫,不得不敵對,倘若出現變化,他仍是難以克制,隱隱抱了些許期望能有所轉機。
想必葉鳳持心中所想亦如是。
如若不然,有外敵干涉時,葉鳳持也不會將他先打落洞中后,自己獨力去面對。
磨盤早已破損無法運作,頭頂坑洞倒塌大半,封住了出口。
好在他離開師羅城時,便準備得尤為充分,在儲物袋中搜索片刻,取出一粒大回靈香點燃了放在隨身香囊中。
隨後左手握住佛牌,自其中汲取純凈弦力。
右手的闊劍亮起了微弱瑩白的光芒,隨後往頭頂一揮,成片泥石輕易被削了下來。
他在修羅界土生土長,肉身受道力滋養,原是對弦力接納不良,當初貿然動用,還累得沈雁州自毀脈輪救他。
好在,如今有了真知輪的加持,弦力入真知輪,便轉成了修羅眾亦能動用的擬似道力。
他等同調用源源不絕的磅礴力量源泉,唯一的困難,便是真知輪調用太過頻繁,勞損精氣神,等同消耗壽數換取眼下的力量。
原本不過一點阻礙,若換了沈雁州葉鳳持全盛時期,甚至於就連換作侯贇在場,只需全力一擊就能破除困境。沈月檀如今卻不得不依仗手中工具防護,春燕銜泥般緩慢開拓。
耗費了不知多少時候,待頭頂洞口傳來風的動靜時,天色早已黑透了。
沈月檀吃力爬出地面,鬼鳴山中火焰已熄,過去了這些時候,熱力仍未散盡,燒得瓷實的地面散發著焦熱。
他一身狼狽不堪,血混著泥污了顏面,破爛衣袍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一時間彷彿垂垂老矣,杵著劍蹣跚邁步。
他隱約記得葉鳳持飛身的方向,朝著那邊行去。
不過幾里地之外有一處新的深坑,泥土從地底深處翻卷堆積,是不曾被燒過的濕潤黑色。
坑底深處有一條人影如泥塑般靜止不動,沈月檀卻一眼就認了出來,忙喚道:「葉……葉兄!」
一開口才發覺嗓音乾澀嘶啞,他加快步伐,走下斜坡時甚至滾落幾圈,險些被自己的劍傷到。
然而走近了才察覺異樣。
葉鳳持任他靠近,不動亦不開口,甚至連眼睛也不睜開。
夜風輕拂他一頭銀髮,隱約幾點星光映照下,宛如一座白玉雕像。
葉鳳持赤著上身,胸膛被一支黃金箭矢貫穿,分開腿站在原地,右手長劍反過來抵著地面。
破爛不堪的衣衫圍著略顯細瘦的身姿,在曠野里巍峨如戰神。
沈月檀全身發涼,一顆心愈沉愈深,小聲喚道:「葉……葉鳳持……你遇到了什麼人,竟能……傷你?」
他頓了頓,又小心朝葉鳳持伸手,笑道:「既然有救我的餘裕,想來是能自保……莫非是乏力了?傷得重不重,讓我瞧……」
他才碰到葉鳳持肩頭,那人就自他指尖觸碰之處開始潰散,無聲無息,眨眼化作虛無。
傷痕纍纍、邊緣卷翹的長劍,與僅剩一粒的硨磲佛珠串沉沉跌落在地。
當是時,散彌天地間的阿朱那遺骨之力,彷彿尋到了出路一般,突然間蜂擁聚集而來,宛若一股撼動山嶽的暴風將沈月檀團團包圍。
因要抵禦遺骨中魔力與怨念的反噬,原本要利用佛牌煉化、再以真知輪轉換才能挪為己用,如今曾被葉鳳持所用的分部,毫無阻礙地侵入到沈月檀三脈七輪之中。
頓時從眉心輪到海底輪,一陣陣撕裂爆炸,顯出森然可怖的血洞。
劉崇等人在山間搜索了許久,如今見到異動,急忙自四處趕了過來。
而映入眾人眼中的,便只有倒在血泊之中,生死未卜的青年。
天人界,善見城。
距離主城甚遠、偏僻一隅的尋香宮中,突然起了一陣小小的爭執。
一名金甲的武將從府邸門口往裡硬闖,正將攔路的僕從一個個提起扔開,竟是輕鬆至極。
一直闖到了後院大門口,才遇到了守著大門的緊那羅,沉著臉怒道:「迦樓羅,你發的什麼瘋?我哥哥在為天帝調香,不見客!」
那武將膚色微黑,一頭銀髮紮成高高的馬尾,後背收束著一雙羽翼,顧盼之間神色睥睨,有一種常年立於不敗之地的自信傲然之色。
他突然笑了笑,目光落在緊那羅面上,「天帝正寵愛新歡,有幾個月沒有召幸過你兄弟二人了?你倒還有底氣搬出天帝來壓我,到底是俱摩羅養過的狗,愚昧不堪。」
緊那羅面如寒冰,顯是已怒不可遏,一揚手便召來了金色圓鼓,「狂妄的蠢貨,四墮天隕落在先,這才輪到你撿漏,還真當自己是天界第一武將不成?今日我倒要討教討教,看是你的誅星天弓強,還是我的珈樂大梵天鼓強!」
迦樓羅卻全然沒有應戰的態勢,只抱臂冷睨,一字一句笑道:「在這裡打起來,就不怕妨礙到乾達婆為天帝調香?」
緊那羅僵了一僵,卻聽那人語調冰冷,續道:「更何況——乾達婆,當真還調得了香?」
迦樓羅六識敏銳,自然不會錯過那人眼中稍縱即逝的慌亂,心知自己猜中了,面色卻愈發陰冷。
緊那羅正慌亂想著如何遮掩過去,身後大門開啟,乾達婆溫潤嗓音柔柔傳來,說道:「罷了,迦樓羅,請進來敘話。」
迦樓羅不同他客套,徑直走了進去。
大門在身後關閉乾達婆坐在八角亭邊緣,懷裡抱著琵琶,赤足踩在白玉雕琢的長凳上。
迦樓羅走近時,緊那羅追了上來,護住兄長一般站在乾達婆身旁。
乾達婆轉過頭來,一雙眼清明澄澈,柔和笑道:「好端端地,為何大鬧我尋香宮?你身為天界第一武將的尊嚴何在?」
迦樓羅卻不動怒,只凝目左右打量那二人,突然出手捉住了緊那羅。
自他手中湧出無數羽毛,將緊那羅團團包圍成了圓球,徹底隔斷。
乾達婆神色僵了僵,只低垂眼瞼,坐在原處一動不動,嘆道:「迦樓羅,你在尋香宮中動手,可曾想好了後果?」
迦樓羅走上前去,抬手捏住乾達婆面頰,強迫他抬頭對視,果然此時雙眸黯淡,茫然毫無焦距。
更兼他分明舉止粗魯,乾達婆卻分毫覺不出痛楚一般。
他便索性得寸進尺,探手伸進乾達婆衣衫之中,從鎖骨緩緩往下撫摸,觸手肌膚溫潤細膩,滋味美妙。他便加大力度,揉搓得整片肌膚泛紅,連呼吸也略略粗重,亂了方寸。
乾達婆卻只睜著茫然雙眼,似乎未曾領會自己處於何種境地。
迦樓羅眼神幽暗,稍稍天人交戰了片刻,只是略略一想,如今抱上去同抱一段木頭有何區別?便索然滅了興緻,抽出手來,皺眉問道:「你剝離了眼、身二識,留在修羅界,究竟意欲何為?」
乾達婆睫毛微微顫動,竟露出悲傷神色,「這就被……發現了?」
迦樓羅道:「我今日奉命下界剷除禍亂,那人身上有你的微弱識力。」
乾達婆王顫聲道:「你……殺了他?」
迦樓羅道:「神魂滅盡。」
乾達婆突然發出一聲悲痛至極的嘶吼,舉起手裡的琵琶,朝迦樓羅劈頭蓋臉砸了下去。
只是他目不能識物、身識亦失,舉止笨拙僵硬,迦樓羅只默然走來幾步,他連目標也對不上,朝著空空如也之處亂砸一氣,全然無力。
看上去凄慘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