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第一百一十七章 終焉
原本高高佇立於善見城最高處,如尊貴神明俯瞰草芥蒼生的天帝玉座之殿,被炸得地貌變換,千仞立壁不見蹤影,原地卻只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坑洞。
這深洞遠比當初羅睺羅域中,連通餓鬼界的地洞更為龐大、貫通更為深遠。
自洞口絲絲縷縷散發的既非修羅界酷烈殺氣、亦非餓鬼界陰幽鬼氣。反倒兼而有之,更有蓬勃人氣、駑鈍畜生氣、暗沉獄氣——六道之氣雜駁混亂,蜂擁而出。
一頭小黑貓身姿矯健,落在洞口邊漆黑的亂石間,碎石邊緣鋒銳,宛若細小刀鋒。黑貓步伐輕靈,隨意踩在那些尖利石棱上,居高臨下俯瞰著低洼處堆積的碎石。
微微隆起成堆的一些細碎石子突然四散滾落,自碎石底下踉踉蹌蹌鑽出只更小的生物來。
那小毛糰子只有黑貓一半大,通身絨毛雪白蓬鬆,四爪粉嫩無瑕,一雙澄澈圓眼尚蒙著藍膜。懵懵懂懂、顫顫巍巍地自碎石中鑽了出來,細弱咪嗚聲能叫最心硬的漢子繳械投降。
然而黑貓卻不是任何一個漢子,連心也沒有,更遑論心硬心軟。
它自高處跳下來,滿臉嫌棄地將那小東西撥弄得東倒西歪。
小毛糰子身不由己地隨著撥弄跌跌撞撞團團轉,叫聲愈發尖利驚慌。然而荒野之中毫無人跡,它被連番推搡,距離深坑邊緣越靠越近。
眼見得白毛球在懸崖邊搖搖欲墜,叫得愈發凄厲可憐,黑貓終於停了爪,嘆道:「你要躲到何時?非逼我將這小東西推下去不成?」
距離足有數里開外的碎石灘上,憑空出現一道人影。那人影輕聲笑了笑,只不過邁了幾步,便已抵達黑貓身邊,繼續笑道:「你若當真要棄它不顧,一巴掌下去便一了百了,何必拖拖延延、大費周章。自己不肯做惡人,倒企圖賴在我頭上,其心可誅。」
黑貓嘆道:「你堂堂一位阿修羅王,怎的心眼如此狹小,錙銖必較,一點虧都不肯吃。」
沈雁州眼皮也不掀,只垂目掃那小畜生一眼,懶懶笑道:「這話你也配說?」
黑貓被噎得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小白貓得了喘息機會,挪著幼細四肢,跌跌撞撞又從坑邊爬了回來,順著黑貓後腿爬到腹側,對它又蹭又舔。
黑貓無動於衷看了那小毛團一眼,嘆氣道:「帝釋天做了許久天帝,萬靈至高、何其尊貴。誰知好的不肯學,偏要學我做個畜生。這是打定了主意要同我糾纏不休了……我倒有心將它扔下坑,一了百了……」
沈雁州笑道:「如此倒是個好法子。」
黑貓慢吞吞抬起眼睛,冷冷盯著沈雁州:「你自然是求之不得。若是我當真扔了它,你必定到沈月檀跟前告狀,添油加醋,將我說得薄情寡義、十惡不赦。非但不配做人,更不配做貓。」
沈雁州將那柄殺氣騰騰的大劍橫在腰后,兩手隨意搭在劍柄與劍尾處,全無陰險小心思被揭穿的羞赧,坦蕩大笑起來:「不愧是創世神人,區區這點上不得檯面的小算計,悉數落入神人眼中,竟然半點也藏不住。當真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
黑貓呸了一聲,怒道:「老匹夫!你六界崩塌在即、王座不保,不去做正事,偏要來同我一個小畜生斤斤計較,簡直本末倒置,分不清輕重緩急。」
沈雁州並不動容,老神在在笑道:「此乃意料之中的事,各域修羅王全權交由大阿修羅王處置,要用我時,自會召喚。如今難得有空,正好把你處置了。」
黑貓如臨大敵,全身毛髮倒豎,敏捷朝後一跳,將那小白貓掀得從尺余高的岩石斜坡滾落到平地,連翻了幾個筋斗,許是摔得疼了,凄凄慘慘委屈哭叫不休。
黑貓置若罔聞,炸著一身毛朝沈雁州氣沖沖叫嚷:「沈月檀瞎了眼,怎麼偏就看上你這個憊癩貨?氣量狹小、睚眥必報、斤斤計較、不務正業、無理取鬧!竟連只童子獸也容不下!」
沈雁州蹲下|身,撿起小白貓放到黑貓後背,說道:「尋常童子獸自然能容得,你這成了精的童子獸卻是容不得的。獸身人心通曉百事,到底養的是狸奴還是野男人?你自道無心無情,不沾紅塵,全是受這皮囊中初六的眷戀心左右。既然不曾出自真心,不如略作克制,莫再與沈月檀糾纏。天高海闊,哪裡不能去,不如帶你這便宜兒子浪跡天涯、逍遙自在去吧。」
黑貓忍了忍,任那小白糰子誤打誤撞爬到他頭頂上,頗有幾分生無可戀的意味:「……要用吾時,噓寒問暖、恭敬柔順,叫你往東從不往西。如今不得用,就成了冬時扇、夏時襖,不念半分舊情,說扔就扔好不利落。沈雁州,你這人好生涼薄。」
沈雁州失笑,輕輕拍了拍黑貓後背,「神人英明,我這人素來心眼狹小,連他多看你一眼也容不得。事不宜遲,你二人……二獸這就上路吧。」
誰料黑貓尚未開口,沈雁州身後卻有人幽幽接話:「雁州哥哥要這兩個巴掌大的小畜生上什麼路?」
黑貓喵嗷一聲叫,立時精神抖擻站了起來,後腿一蹬朝著來人方向竄去,眨眼又順著沈月檀袍擺爬到了肩頭。顯而易見,是將沈月檀的肩膀視作了自己的禁臠之地。
沈月檀這次卻不再縱容,反手提著黑貓後頸皮,幾步走近,將毛團塞到沈雁州懷中。
沈雁州不得不伸手接住,與那童子獸面面相覷,一人一獸俱是露出嫌棄神色來。
沈月檀溫言道:「隔離六界的罪魁禍首雖已伏誅,然而六界壁壘驟然破裂,六道魔力雜駁倒灌,衝擊各界,若是放任,又是一場眾生浩劫。狸奴也好野奴也罷,不過是細枝末節的小事,還望兩位放下成見,合力應對眼下危機。」
沈雁州乾笑兩聲,應道:「自然、自然。」
黑貓也晃著纖長尾巴應道:「正該如此!正該如此!」
沈月檀又弓腰下去,將那備受冷落的小白毛糰子托在掌中,一樣反手塞進沈雁州懷中,有意壓在黑貓後背上。
黑貓喵嗷一聲,這次卻不敢反抗,一條長尾委屈彎出個鉤,只小聲喃喃道:「重。」
沈月檀道:「這小東西與我有恩,與你有緣,歷經萬年輾轉,曾經法力遮天的食香之神、天人至尊,如今只剩了點混沌神魂,合力化為一點□□凡胎,不過還剩十來年的壽命,再往後,這世上留不下這兩尊大能一絲一毫痕迹……」
他頓了頓,恍然記起多年以前,他初初重生回少年時代,因緣際會拜華承為師。為完成考驗而種滿院子的香草藥花,被堂姐蠻橫無理地摧殘殆盡。
原以為步入絕路,沈月檀嫌棄拋出窗外的佛牌卻受葯香激發,竟引來食香之神的法相下界,將一場禍患消弭於無形之中。
而那佛牌,正是當年沈雁州初次見他,尚不明身份時,說笑間漫不經心送出的見面禮。
彼時沈雁州笑言是「打折的佛牌」、「不值錢的小玩意」,再加之其貌不揚,沈月檀也信以為真。
誰也料不到這竟是夏禎心心念念多年,至今提起來也免不了淚眼婆娑舍不下的至寶八葉佛牌。
如今多少年過去了,當年院中人只剩沈月檀一個。
為敵的為友的都埋在土下,就連那仿若無敵天神的兩位食香之神,一個無痕無際,一個只剩微末魂光搖搖欲墜,脆弱得一巴掌就能拍死。
難免有幾分唏噓。
就連那仍被他隨身佩戴的佛牌也判若兩物,其中法力早已耗盡,盡數抽離到大阿修羅王的大曼荼羅陣中,如今已是個貨真價實的「不值錢小玩意」了。
然而到底是沈雁州送他的第一件禮物,更可見證,沈月檀無論重生前後,都是被沈雁州傾盡全力守護於翼下的。
沈月檀憶起前事,不免忘了言語。
待那一人一貓察覺他沉默良久而面露探究之色時,他才收斂心神,站在側面抱住了沈雁州,將頭枕在羅睺羅王肩側,柔聲道:「不過還剩十幾年的緣分,雁州哥哥、初六,權當看在我的份上,多少善待它一些。」
沈雁州一手一隻貓,騰不出空來,只得任由沈月檀靠著肩頭撒嬌,心中柔軟,連手裡的毛團也不復礙眼,低聲嘆道:「圓圓何必如此,你要我做的事,我何曾辜負過你?」
一提起辜負二字,沈月檀難免記起當年那迎面一刀。
雖然種種緣由在前,沈雁州已是窮盡心力,百般無奈下才為他尋得這樣一個解救之法。
然而於理再說得通,於情仍是難以釋懷。
沈月檀對他怒目而視,突然踮起腳來,朝著沈雁州耳朵就是重重一口咬下去。
羅睺羅王雖已打通八脈輪,弦力運用如臂使指,是六界數一數二的強橫戰神,這一口仍是咬得他痛得倒抽口氣、齜牙咧嘴,同尋常街坊里被自家婆娘痛打的沒用漢子並無區別。
他挨了這一口,雖然不明就裡,卻仍是忍著痛低聲下氣道:「圓圓、圓圓,有話好好說,君子動口……不對,君子動手……不不圓圓,仔細硌到牙……」
沈月檀平復情緒,展顏一笑,只覺心中柔情漸生,然而還來不及開口,那黑貓已經在沈雁州懷中掙紮起來:「且……且慢!你們光天化日之下逾規越矩、動手動腳,可曾想過我的感受!」
沈雁州一撒手,將它扔了出去,只是仍然記得沈月檀叮囑,索性將小白貓塞到袖子里,嗤笑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這點人倫禮儀也不懂,你當的什麼野男人?」
話音才落,便又被沈月檀咬了一口。
沈雁州在沈月檀羞惱瞪視下悻悻住口,將掛在身側的大阿修羅王當個小童般抱在手臂上坐著,低聲道:「我同它說著玩罷了,圓圓莫當真。」
沈月檀應了一聲嗯,雙臂纏著他頸子,兩人四目對視,一時間脈脈不得語。
一個朗闊如凌霄白日,一個清俊如穿雲霜月,青空如碧、亂石如墨,杳無邊際的荒野中,便只有這一對宛若畫中仙、石中璧,令觀者也賞心悅目,如夏日飲冰冬夜溫酒。
然而賞畫人卻不解風情,一聲大吼由遠及近,如陣陣春雷滾滾而來:「沈雁州!阿月!大事不好啊啊啊啊!」
吼聲乍起之時,兩人便分開並肩站立,半點無損上位者威嚴姿態。
沈雁州則對著撲將而來的身影就是抬腳一踹,怒道:「胡鬧!夏禎,你一把年紀,遇事毛毛躁躁大呼小叫全無半分長進,為老不尊,給我丟人。」
來者正是夏禎,他利落閃開了沈雁州的一踹,仍然焦慮道:「我是為正事而來,絕不胡鬧!阿月,大事不好啊,六界之力混淆起來了……」
沈月檀指向深坑,問道:「就如這般?」
夏禎隨著他所指定睛一看,點頭道:「正是正是,就如這般——什麼??!」
大漢後知後覺衝到深坑邊緣,俯身撐著邊緣碎石,探頭往深處打量,滿臉糾結煩惱:「原來源頭就在此處……這、這可如何是好?」
黑貓施施然邁步,款款走到坑邊,前爪交疊,纖長秀雅的小身子安安穩穩趴下來,輕蔑說道:「大驚小怪。擔心什麼,六道合一,此乃好事。短時或有混亂,假以時日,六道之力自然平衡,爾等再不必受隔離之苦,往後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自由自在,何其有幸。」
沈月檀也跟在身後,將這些話盡數聽在耳中,肅容問道:「該如何應對?混亂之期要持續到何時?」
黑貓舔舔爪子,高深莫測道:「這可不好說。短則數十年,長則千百年,造化之力,只可順其自然,不可橫加干涉。若是人為牽引,只怕步了帝釋天後塵,又形成一道凌駕、五道盲從的局面,最好由著它去……這其間各界修士需避開往日靈力匯聚之地,謹慎動用脈輪,同尋常百姓一般休養生息即可,不是什麼大事。」
一併跟來的沈雁州冷笑道:「短則數十年,長則千百年,神人當真是心裡有數。」
黑貓稍稍側頭,偷窺到沈月檀橫了一眼沈雁州,這就當真心裡有數,篤定得很。表面卻裝模作樣嘆道:「吾修為大跌,只能推演到這一步,著實是……慚愧。」
直聽得沈雁州牙根酸疼。
然而沈月檀同夏禎卻聽得認真。那黑貓雖然藏了點私心,然而大致上是不錯的,也不曾藏私。
往後六道祥和,有情眾生不受層層盤剝、不向上位者屈膝、不以血統論出身,全賴今日起始。
是以沈月檀不敢有半分輕忽,皺眉追問道:「初六,你不許瞞我,當真沒有半分人為干涉的餘地?」
黑貓兩耳豎了起來,梗著脖子道:「沒、沒……也、也不是沒有……」
到底不敢欺瞞到底,說了實話。
沈月檀失笑,上前兩步,提起大毛糰子放膝頭一通擼,柔聲道:「我調派人手給你,往後梳理調弄,平衡六力,我可就全靠你了。」
黑貓被揉得愜意,縮著爪子,喉嚨里呼嚕嚕地響,一面仍是哀嘆道:「吾……俺這把老骨頭,往後可要奔波勞碌……」
沈月檀道:「我親手給你烤小魚乾吃。」
黑貓立時兩眼瞪得溜圓,細長尾巴甩得大阿修羅王衣袍啪啪作響:「甚好!甚好!只給我吃,不給沈雁州!」
夏禎一直坐在側旁聽,聞言拍著腿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不給沈雁州!沈雁州,你還不如一隻貓!」
沈雁州笑得寒氣森森,將白毛糰子從袖子里掏出來,一併放在沈月檀膝頭,柔聲道:「既然圓圓喜歡貓,回去我便多養個百八十隻。」
這幾人調笑時,其餘部署也整備妥當,將領則陸陸續續自四面而來,彙報所見。
天人界除了天地自爆、善見城盡毀外,別處並未曾受到波及。無非是因聯軍入侵,當地駐軍偶有反抗,在知曉善見城破之後,則個個鬥志全無,不再有任何抵抗。
往後六界如何通行,也要拿出個章程來,這事卻要著落在程空身上。
程空殫精竭慮,要輔佐出一位六道至尊,誰知如今眼看宏願得償,誰知那二沈竟要搞什麼六道平等、廢除帝制,令他一腔野望落了空。
儘管如此,程空仍是青灰著臉色,著手去安排後續商議事宜。
其餘諸君,則在沈月檀命令下,陸陸續續撤離天人界,各自回所屬界域。
那神人累了,睡去不見動靜,初六卻是格外喜歡黏著他的小白毛糰子,咪嗚咪嗚跟在沈月檀身邊,後背托著小白貓,連腳步都放得格外穩當,生怕將它顛簸下來。
沈月檀站起身來,正要邁步離去時,突然心有所感,回過頭望向漆黑不見底的深坑。
黑沉沉中隱約有白影浮現,若隱若現的一雙銀色眼眸正注視著他。
分明是寂靜無聲,沈月檀卻聽見那白影在低聲同他說話:「阿月,你這是何苦?」
沈月檀笑道:「葉兄可曾記得,曾與我說過你幼時的故事?你天資聰穎,然而到底年幼體弱,曾被村中頑童欺負。你雖然隱忍不哭,卻仍剋制不住眼淚汪汪,那頑童自知理虧,便分了你半串糖葫蘆。」
他笑容愈發溫和:「你曾同我感慨,這一生中嘗過最酸甜可口的滋味,便是那半串糖葫蘆,就連宗主賜予的仙果滋味也比不上。葉鳳持,眾生皆苦,然而終其一生,總能遇到一串半串糖葫蘆。若是六道滅盡,糖葫蘆可都沒有啦。」
儘管難以辨認,沈月檀依然能看見那虛白霧影嘴角緩緩上揚,露出了一絲又似無奈又似放棄的笑容,模糊嘆道:「沈月檀你啊……」
沈月檀再凝神傾聽,卻再也聽不見一絲半毫的聲響了。
深坑中漆黑成片,空空蕩蕩,唯有肉眼不可見的亂流蜂擁而出。
走遠了的沈雁州回頭催促了一聲:「圓圓,回了。」
沈月檀綻開笑容,一把抄起初六,連同它背上的小白貓一道高高舉在頭頂,揚聲道:「回去吃糖葫蘆咯!」
兩隻毛團在他頭頂喵嗷亂叫,沈月檀哈哈大笑,應道:「好好好,不吃糖葫蘆,吃小魚乾!」
他朝著沈雁州快步跑起來,猶如回到最無憂無慮的青蔥少年時,沈雁州也笑容明朗,轉身快走了兩步,一把將沈月檀抄了起來。
唯有夏禎孤零零站在旁邊,兩手交叉環胸,神色黯然地摸了摸臂彎里的巨斧柄,一臉牙疼模樣:「這狗糧忒硌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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