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六十八章 入獄
?那負責詢問的婦人終於按捺不住,續道:「龍髓是何等稀世罕見之物?我宗門也不過存得半壇,但凡取用,需登記在冊、有據可查。不過據奴婢所知,十年前離難宗夏左護法擊殺應龍王時,曾將一瓶龍髓贈與月檀公子——」她轉過身去,再開口時,便有些咄咄逼人的氣勢,「不知月檀公子,有什麼話要說?」
沈月檀慢條斯理喝口茶,這才說道:「龍髓三年前就用光了。」
那婦人道:「可有證明?」
沈月檀笑起來:「這要如何證明?難不成取個空瓶給夫人老爺過目?」
那婦人福了一福,又傳了人來作證,指正在煉香居沈月檀常用的卧房暗格中搜到了以碧玉管封裝的龍髓。
證據證詞模稜兩可、似是而非,若是放在平常、對付的是旁人,這便已盡夠了。
然而沈月檀如今身份不同,單憑這些近似臆斷的證據,斷然定不了罪的,哪怕糊塗如沈翎也是清楚的。
不等沈翎提出質疑,沈四夫人又道:「賊子狡詐,遺留的蛛絲馬跡不足為證。然則妾身追查到這一步已盡了全力……」
沈翎為難道:「可這……」
沈四夫人早有成算,從容笑道:「這些證據雖然不足以定罪,卻可以送呈宗門,請諸位長老共同定奪。」
沈月檀由始至終氣定神閑,直到此刻才微微動了動眼皮,看了沈四夫人一眼。
沈四夫人見他動搖,嘴角微微上彎,終於露出些許暢快之色。
沈翎沉吟不語,微微意動,能將這燙手山芋丟給宗門,自然是再好不過,便遲遲疑疑道:「夫人言之有理……」
沈四夫人立時道:「老爺果然賢明——來人,先將嫌犯押送至斷罪堂。」
沈月檀一言不發,起身跟著侍衛走了。
沈翎見人走了,這才鬆口氣,灌了半杯茶才道:「總算如你的意了,但夢河中毒之事也不可輕忽,夫人……」
沈四夫人目送沈月檀離了大堂,只覺心底隱隱不安,她也起身理了理衣袖,回道:「老爺放心,葛長老已診斷過,夢河看似兇險,卻並無性命之虞。」
沈翎聽了此言,不由多看了沈四夫人一眼,沈四夫人沉下臉:「怎麼,老爺也以為是我栽贓陷害他不成?」
沈翎連連搖頭:「你們做事,我向來看不懂,索性就不猜了。罷了罷了,既然無事,我就出去走走。」
沈四夫人心中騰起怒火,又生生壓了下去,冷聲道:「老爺萬事不操心,自然看不懂,我總歸不會害自己的骨肉……只望老爺謹言慎行,給家人留點顏面,聽濤巷……也少去幾次。」
沈翎早聽膩了這些嘮叨,擺了擺手,只當耳旁風:「是是,我省得、我省得。」他心中記掛新進樓的小雛兒,急急忙忙也走了。
斷罪堂底層監牢一如既往陰暗沉悶,難見天日,時隔多年,沈月檀故地重遊,心中到底有些波瀾。
才邁入監牢大門,一個嘶啞嗓音就自牢獄深處遠遠傳來:「快放爺爺出去!葉鳳持!你這奸詐小人!卑鄙無恥!殺人魔頭!爺爺要殺你全家!!」
開門的獄卒不禁掏著耳朵咋舌:「這猴子怎就不會疲累?叫囂了多少時日,還是這般中氣十足。」
年長些的獄卒笑道:「一個畜生罷了,哪裡知道收斂……可惜上頭有令,任他叫囂。不然早拔了他舌頭。」
沈月檀置若罔聞,一言不發,跟隨幾個獄卒走入監牢深處,被關進了內里倒數第二間牢中,同那叫囂不休的囚徒只有一欄之隔。
關押在最裡層牢房裡的,正是當初在十絕陣里,與沈月檀等人有一面之緣的混血種少年。
只是如今蒙頭垢面、指甲又黑又臟,且長如獸爪。外加一身衣衫破破爛爛,露在外頭的竟無一塊好肉,血肉模糊粘連,傷勢觸目驚心。
見了有人靠近,那少年不顧電光噼里啪啦燒灼,用力抓著鐵欄搖晃,怒吼道:「快放爺爺出去!爺爺不殺光你宗門誓不為人!」
在隔壁鎖門的年輕獄卒呵呵一笑:「混血魔種生下來就不是人,你這小畜生,以此為誓倒是狡詐。」
那少年暴怒至極,如山猿般嘶吼,張嘴露出四根尖銳犬齒,霎時間監牢之中隱隱騰起了陣陣陰風。
幾名獄卒彷彿看見少年身後有巨大黑影陡然現身,山嶽傾塌般壓迫而來,駭然之下驚叫出聲,接二連三逃了出去,一面逃一面罵罵咧咧,「妖……妖孽!一個牲口罷了,註定爛死在牢獄中!」
罵得雖兇狠,卻個個如喪家犬般連滾帶爬逃得利落,飛快將大門關了起來。
沈月檀由始至終負手而立,冷眼旁觀。
那少年又罵了一陣,終於鬆開鐵欄,蹲在牆角嗚嗚哭個不停。
他一時嗚嗚嗚,一時嗷嗷嗷,哭得音調抑揚頓挫、千變萬化,沈月檀終於不勝其擾,皺眉道:「人都走了,你還哭給誰看?」
那少年抬起淚眼模糊的臉,沾滿灰泥的黑漆漆臉蛋被淚水衝出縱橫交錯的花樣,可憐巴巴道:「我手疼得慌。」
沈月檀道:「我還當你皮粗肉厚,不懼雷劈。」
那少年無言以對,只哀怨舔了舔手掌爛肉,疼得嘶嘶抽氣,哼哼唧唧,與其說是只猴子,倒更似遭人遺棄的小狗。
沈月檀到底看不下去,取了個青色瓷瓶,自牢籠縫隙間扔了過去:「一粒內服,一粒碾碎了外敷,可以療傷。」
那少年約莫是疼得狠了,全無戒心,忙撿了瓶子倒出藥丸,吞了一粒,捏碎一粒撒在手掌上,眼見得外翻的創面漸漸止血收口,痛楚盡消。那少年瞪大眼甩了甩手,將剩了大半藥丸的瓷瓶遞迴給沈月檀,垂頭道:「多、多謝。」
沈月檀接了,手一翻那瓷瓶便不見了蹤影,見那少年滿眼的困惑,輕輕笑了笑,說道:「我這儲物的法寶乃阿修羅王所賜,區區斷罪堂的法術限制不住。且給那些獄卒一百個膽也不敢沒收,東西放在我這裡,十分穩妥。你傷口若又疼了,再同我取葯。」
那少年眼中困惑愈發加深,皺眉道:「連隨身之物都不用上繳,那你坐的什麼牢?」
沈月檀卻突然抬起頭凝視他,緩緩道:「我來見你,侯贇。」
那少年乍然聽聞自己姓名,不由怔了一怔,隨即變了臉色,攥緊了拳頭厲聲道:「你們又來騙我!」
沈月檀見那少年兩眼通紅,悲憤交加的模樣,心頭不禁一軟,語調也緩和了稍許,低聲道:「侯贇,你為母報仇,固然其情可憫、其心可嘉,只是,你找錯了仇人。」
侯贇又撲上前來,一把抓住鐵欄杆,怒道:「住口、住口!你們休想再騙我!實在欺人太甚!」
鐵欄乾雷光霹靂閃爍不停,沈月檀見這少年行為冒失,微微搖頭,說道:「你先鬆手,仔細又受了傷。」
侯贇這次倒乖巧,依言鬆了手,訕訕道:「我娘也曾說過這句話。」
沈月檀不過掃了他一眼,乾脆不搭理,只自顧自續道:「葉鳳持是我至交好友,他被奸人所害,擔了殺人罪名,又被你重傷,以至錯失武鬥會最後一場比試……若非如此,冠軍非他莫屬。」
侯贇哼道:「與他一戰,他落了下風,我不過受點皮外傷罷了,如此比較,可見若非我被關了起來,冠軍非我莫屬。」
沈月檀不由失笑,又嘆道:「你以性命相搏,他卻處處留手,唯恐將你誤傷,你不知感恩就罷了,反倒輕狂起來。他若認真起來,哪有你如今叫囂的機會,墳頭草只怕已有三尺高。」
他說得真真假假,侯贇咬著后槽牙不甘心,待要說幾句狠話,想起當日情景,怒火燒昏了神智時雖然不知好歹,如今一想,卻果然如此。侯贇不由默然了片刻,才道:「他……他殺了我娘,我是苦主,見了我自然……心虛……」
這少年一面嘴硬,卻越說越是小聲,自己也心虛起來——說到底,這局做得實在粗糙,連侯贇這傻子都能看出破綻來。
沈月檀見他動搖,這才先說了自己姓名,同他說了自己的身世。
——自然是沈翎外室子的身世。
侯贇靜聽著漸漸動容,露出哀傷神色:「你娘死得早,你爹不管你,你後娘、你哥哥姐姐個個想害你,你師父也……阿月哥,你真可憐。」
沈月檀垂下眼瞼,牢獄里昏沉,唯有牆上一個火把有氣無力燃燒,照得臉色陰晴不定。他只低低應了一聲,心中卻不由自嘲。
他將身世說得真真假假,格外凄慘幾分,彷彿遭遇眾叛親離一般,不過是要哄騙這混血魔種為他所用。他往日里最不屑的伎倆同手段,如今都全無顧忌用上了。
卻想不到竟換來這小孩一句「可憐」。
這坐實了的混血魔種,出身卑微,自幼被親族厭棄、孤苦伶仃,好容易抓住機會,要來武鬥會尋個出路,不想反倒連累娘親被害、自己更被玩弄於股掌之間,連仇人都不知道是誰。
遭遇如此低谷,本該滿心戾氣仇怨,卻仍留有一線柔軟之心,懂得憐惜旁人命途多舛。
沈月檀原已心如死灰,眼下卻覺出了幾分鬆快。
初六在封禪台下炸得屍骨無存,連乾達婆王也救不回來;白桑顧念舊情救了綠腰,卻被綠腰殺了滅口。
至於沈雁州——
沈雁州原就不是一路,不提也罷。
總而言之,他兩世為人,到如今混得孑然一身,連個得用的人也沒有,也是令人沮喪。
侯贇卻當他被自己觸到了痛處,連連道歉,只差再哭一場。
沈月檀只輕輕笑了笑,說道:「傻子。」
侯贇空有一身蠻橫武力,做事橫衝直撞,不過是經事太少,無人教導,性子又有些急躁,倒不失為可造之材。
沈月檀有心收了他,語調便更緩和幾分,說道:「侯贇,你同葉鳳持相爭,不過是被當了槍使,令親者痛仇者快。你若應承我,不再與葉鳳持為敵,我就放你出去,還要為你查出真兇。」
侯贇一喜,忙連連點頭:「好好好!我應承你!」
沈月檀見他兩眼都放光,到底心軟,嘆道:「你……上過一次當,往後不可再輕信旁人。」
侯贇愣了愣,眨了眨眼問道:「連你也不能信?」
沈月檀只是笑:「連我也不能信。」
只需見那少年迷迷瞪瞪的臉色,沈月檀就明白三言兩語解釋不清,不禁又暗暗嘆了一口氣,趁著如今空閑,教導了他幾句。
二人正說話間,牢獄大門突然打開,沈月檀心中有數,叮囑道:「姑且忍耐幾日,我必救你出去。」
幾名阿蘭若堂弟子當先走了進來,果然恭恭敬敬將沈月檀接出斷罪堂,自他入獄到出獄,前前後後,不足半日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