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六十九章 訣別
?沈四夫人前半生過得順遂,成親后卻接連受挫:丈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就罷了,難得育有一子,竟先天就靈脈不足。尋到了治癒良方,卻不得不容忍丈夫外頭花天酒地留下的野種活到十八歲。
她冷眼瞧著那外室子也是先天不足,生來就痴傻,這才勉勉強強放他一馬,豈料卻成了縱虎歸山,待回過神時,竟已拿他不住了。
如今好容易遇到機會,那小子不知犯了什麼糊塗,竟指使人對沈夢河下毒手,沈四夫人大怒之下,卻也暗暗驚喜,送上門來的把柄,如何能放過?
她終究如願將沈月檀送進了斷罪堂,諸位長老亦摩拳擦掌,個個欲趁此借題發揮,同沈提打一場擂台,將這根基未穩的新宗主拉下寶座。既然彈劾過月宗主,再多彈劾一個病懨懨的提宗主,想來也易如反掌。
然而結局令眾人大失所望。沈提來是來了,卻不是為了救人,而是傳旨——勇健阿修羅王下旨,調派煉香居弟子沈月檀等人,前往協助羅睺羅阿修羅王重掌王權。
沈四夫人在府中得知了消息,意得志滿轉眼就被當頭涼水潑成了灰燼,只覺一腔怒火悶悶壓在心頭卻無從宣洩,終於化作氣血上涌。她緊咬牙關,顫巍巍坐了下來,喝了口茶壓下滿口血腥。她在小小宗門裡機關算盡,上位者卻只需輕描淡寫一句旨意,就能將她全盤計劃砸得粉碎,沒有半分挽救的餘地。
以葛長老為首的諸位長老同樣鬱結在心,正躊躇滿志要打一場硬仗,豈料卻被釜底抽薪,更對上了無法企及的龐大權勢,不免令人心頭惶恐。問道宗的風向,只怕當真要變了。
沈月檀在斷罪堂門口便領了旨,扯虎皮做大旗,將侯贇也一道領走。隨後又得了沈提允准,前往照昆殿中,終於將放置至今的《大阿修羅五蘊五含經》取了出來。
……卻只有下半部。
他看過了父母留下的手書,只得苦笑嘆氣。青宗主何等驚才絕艷的人物,卻也算不準未來的吉凶禍福。他低估了人性險惡,再加上沈月檀這一番重生,就令他的計策大半落了空。
沈青鵬對沈雁州給予厚望,將上半部大五經傳與他暗中修鍊,並言明若是情勢所致,由沈雁州統領問道宗亦未嘗不可。又將下半部大五經藏在照昆殿中,留予沈月檀做籌碼。
至於宗門內外留下的實力、棋子,只怕泰半已落入沈雁州的手中。當真是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他能同誰說理去。
沈月檀意興闌珊,將下半部大五經收起來,這才打開大門,在眾多心思各異、疑慮重重的目光窺探之下,堂而皇之邁出照昆殿,去向宗主辭行。
沈月檀抵達時,沈提正在棲陽宮側殿中看書信。他歇了這些時日,精神倒好了些,一目十行地掃過書信,將請示一一批複了下去。
見沈月檀進來,不等他行禮就招他近前,將放在左手邊一本厚厚的卷宗遞了過去,說道:「月檀,你來得正好,來看看此中記載。」
那捲宗玄黑封面上以金色繪著合計六枚四四方方、內外層層纏繞的印記,沈月檀接在手裡,不免有些遲疑:「這是宗門機密,論理不該交予我這樣的外人查看。」
沈提道:「我給你看,你看就是了。前頭的記錄尚在次要,先自我夾了書籤處看起。」
沈月檀不再推脫,卷宗邊緣有一條木質書籤突出,他便從這一頁翻看起來。
既然是宗門機密,他原以為涉及的是如何驚人的內幕,是以翻開時不免愣了愣。這竟是一本育嬰堂的記錄,其中所載也無非是某年某間育嬰堂收留了多少幼齡孤兒、又送走了多少養育至足齡、已可自立的少年之類。
修羅界魔獸猖獗,戰火連綿不絕,若有魔獸潮現世,更能摧毀城邑,是以父母雙亡、流離失所的孤幼屢見不鮮。虧得有各地育嬰堂收留,才令這些孤幼能有一席棲身之所,得以掙扎求生,委實是造福百姓的善舉。
只是這功德無量的慈善事業,為何被列為宗門機密?
沈月檀又往後翻了幾頁細細看過,突然瞪大了雙眼,訝然道:「這——?」
沈提安然品著茶,語調未見半分變化,「可是瞧出端倪來了?」
沈月檀默然無語了片刻,才抬起頭來,說道:「育嬰堂每年收留的孤幼數以萬計,然而自大佛歷3079年開始,人數驟降,到兩年後徹底斷絕,育嬰堂盡被解散——正是爹……是青宗主在位第四年。」
沈提道:「正是。此後直至月宗主即位,才又重建了育嬰堂,到鴻宗主即位后,育嬰堂數量又增長兩成。」
沈月檀卻對此一無所知,想必是幾位長老動的手腳。
他皺著眉思忖,說道:「這事委實蹊蹺,青宗主仁善,卻將照料孤幼的育嬰堂盡數關閉;那幾個長老素來眼裡只有世家大族,眼前利益,何曾將黎民百姓放在眼裡過?卻反倒舍了巨額錢財做這事?這其中必定另有隱情。」
沈月檀說得緩慢,心中卻已轉過了無數念頭,突然問道:「育嬰堂中的孤兒成年之後,都有什麼出路?」
沈提放下茶盞,因二人談得機密,屏退了眾人,只得自己取茶壺添水,一面笑道:「你也想到了?我大略查過,年滿十四歲后,但凡生了道種,無論男女,都可投效勇健旗下的修羅軍。若是未生道種,則從事些農事手藝,安置在各地——泰半去填城了。」
魔獸潮湧,往往能屠盡城邑、令街巷十室九空,形同荒城。然而若就此廢棄一城,附近的駐守軍隊給養便難以為繼,最終只會令疆域版圖日漸緊縮。是以修羅四域皆會許以免稅、發放錢糧、提供住屋等扶持措施,廣招流民、難民、罪犯諸般人等,重新前往荒城紮根居住、墾田行商,此舉便謂之填城。
沈月檀又留意看了那捲宗內記載,卻模糊概略,只有歷年全宗各地出入的總人數,再往前一翻,能追溯到數百年前,可見這措施由來已久。
他想了想又問道:「這一本恐怕只是總冊,每年多少人投效修羅軍、多少人填城,約莫是記錄在分冊之中。只是……想來堂兄這裡並無分冊?」
沈提嘆道:「是為兄無能。」
沈月檀以指尖輕敲案冊封面,他任宗主時雖然理事不多,畢竟自幼跟隨沈青鵬身邊,耳濡目染,對這些印記極為熟悉。
六枚問道印,乃是最頂級的機密,主事者權力極大,除宗主之外無人可號令。沈青鵬去世之後二十餘年間,宗內各堂各殿皆被鯨吞蠶食,成了幾位長老的囊中之物,沈提即位不過月余,能將阿蘭若堂與斷罪堂收服已是過人之能。若要全宗臣服……卻還早了些。
沈月檀亦道:「堂兄何必妄自菲薄,倒叫我無地自容了……我倒有個主意。」
他本以為沈提會問一句,誰知沈提卻如早料到了一般,略略揚起眉笑道:「內部攻不破,就從外部下手。我已安排人手去了幾處育嬰堂,假以時日,多少能有消息回傳。」
沈月檀笑道:「不愧是堂兄,早已算到了。我往羅睺羅域的路上,也有數間育嬰堂,路過時設法調查,若有消息,定會上報給堂兄。」
沈提道:「隨手為之無妨,切記不可誤了行程。雖說是去見沈雁州,這旨到底是勇健王下的,你若拖拖拉拉、消極抗旨得罪了勇健王,沈雁州也鞭長莫及。」
沈月檀噎了噎,他這點心思也被沈提看透,不覺耳根發熱,摸了摸鼻翼,囁嚅不知如何回應。
沈提見他不說話,只得又嘆道:「大伯父做了違背常理之事,你毫不猶豫,就信任他是另有隱情,為何沈雁州就不行?」
沈月檀自然也不懂,只怔然應道:「堂兄所言甚是……為何沈雁州就不行?」
二人相對無言。
過了片刻,沈提才換了話題,問道:「煉香居都安排好了?」
沈月檀道:「是,師父閉關已久,平日里都是劉喜師兄理事,是以維持原樣即可。白桑若是在世,我帶上白桑也就夠了。如今有那小猴子隨行,他雖然別的本事不行,打架卻是一把好手,盡夠我防身了。」
沈提秀麗雙眉皺得極深,白桑之死疑點重重,隱約指向了離難宗,然而草灰蛇線,尚不足為人道。只得斟詞酌句,說道:「白桑所受的致命傷,是蘇綠腰慣用的手法,然而那日之後,再尋不到蘇綠腰的蛛絲馬跡,整個人消失得徹底。」
沈月檀卻毫不遲疑說道:「不是蘇綠腰。」
這便輪到沈提愣了愣,笑嘆道:「何以見得?」
沈月檀垂了眼瞼,憶起那少女往昔行徑,說道:「她只恨沈家人,白桑不姓沈。」
沈提不知如何應付,正籌措詞句時,沈月檀又苦笑道:「我疑心是沈夢河乾的……這才找人給他下了毒。」
沈提揚起一邊眉毛,詫異道:「當真是你?」
沈月檀道:「是,且有意留了些微蛛絲馬跡,沈四夫人就上鉤了……我原本給她留了退路,若是一心要為沈夢河解毒,威脅我也罷、哀求我也罷,到底有幾分血脈的情分,我便給他解了。」
沈提嘆道:「她卻一心要置你於死地。」
沈月檀慢慢冷笑起來:「她以為沈夢河中的不過是腐蝕肉身的三品浮提金檀香,連修醫道的葛長老也能解決。卻不知我這方子是改過的,世間除我之外,無人能解。若以尋常手段處置,治得了皮肉傷,卻防不住毒入腠理,能銷脈輪融道種,叫他此生只能落個肉體凡胎、將道統徹底斷絕。也省得他同他娘整日里念著要奪這人那人的道種。這香我還剩了些,同其餘各色香葯都交給梅梅了,以備不時之需。」
若說他手段毒辣,到底留了沈夢河性命;然而若說仁善,卻又將這世家子弟徹底毀成了廢物,生不如死。
沈提索性不再糾纏這話題,只道過謝,便轉而喚了人進來,傳令去尋劉崇劉昶兄弟前來候著,這才道:「這二人往後就由你調遣。」
沈月檀忙推辭,沈提浮現出一絲苦笑:「實不相瞞,他二人在十絕陣中經歷了大劫……如今常被人為難,倒不如跟你離開宗門清凈。」
沈月檀這才想起來,那兄弟二人在十絕關中,因孕育界靈,而行了大逆不道之事,仔細算來還是被他連累的。便點頭道:「如此就多謝堂兄。」
二人又商議了些瑣事,劉氏兄弟就來見面,沈月檀客客氣氣地收了,這便告辭,輕車簡路,離了問道宗。
問道宗的外山門以巨石壘造而成,青灰斑駁,如一座小小山峰巍然高聳。
沈月檀仰頭細細打量門楣上問道宗三個金漆大字,傳聞是創立宗門的祖師爺親筆所題。歷經萬年風雨,依然熠熠閃爍、歷久彌新。
他不由湧起一絲心酸。
沈提言道:「你何時回來,我才能讓位於你。」
沈月檀口中雖說:「多則三五年,少則數月半載,我不在時,一切全託付給堂兄。」
他心裡卻清楚,今日這一去,便不知何時才是歸期。
他與生於斯長於斯的宗門,終於作了訣別。
沈月檀身邊跟著侯贇、劉氏兄弟,要先離開問道宗外門範圍,去雙河城中雇傭驛站飛舟。
然而問道宗外山門尚未從視野里消失,便有一道修長身影,立在了眾人前行的羊腸小道上,堵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