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第九十三章 墮天

94 第九十三章 墮天

那隻手骨節粗大,膚色黝黑,沉穩如鐵鑄,將侯贇生生懸停在半空。

手的主人這才顯出身形,先前約莫是坐在摩睺羅迦幼子頭冠的後方,如今站了起來,個頭竟格外魁梧。面上罩著個犬牙交錯的青銅鬼面具,一頭亂糟糟的赤發披散肩頭,一身大紅長袍,袖子早就破了,露出結實鼓脹的手臂。

不施展術法,純以肉||身之力抓住玄鐵棍,這等蠻力令侯贇大開眼界,他棄了武器,翻身單腳踩在鐵棍上,喜道:「這位大叔功夫真俊,再來再來!」

話音未落,身形快得成了模糊虛影,一拳朝那人臉上砸去。

那人將棍子隨手一扔,張開手掌,輕輕鬆鬆握住那少年雷霆萬鈞揮來的拳頭,笑道:「果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另只手也握成個巨拳,直取那少年面門。

侯贇估摸那力道擋不住,腳下靈活一挪步,一矮身,避開鋒芒,朝著那人下盤快若閃電踢出一腳。

兩人竟在那蟒蛇頭頂拳腳交加,喂起招來。

巨蟒卻好似得了命令,不再撲向修羅眾,只管甩蛇尾,嘭嘭嘭一串連擊,打死了成片魔獸餓鬼,眼見得四周不留活口了,這才好整以暇伸出蛇信,捲起滿地屍首大吃特吃。

好在先前眾人已將廣場中的同胞屍身盡數收殮起來,以求帶回羅睺羅域安葬,摩睺羅迦幼子所食唯有餓鬼與魔獸而已。否則眼下這一幕,恐怕要慘烈百倍。

那一大一小打得激烈,突然間小一些的人影如流星墜落,轟然砸在塔前十餘步處的石板地上,將地面砸開一個淺淺龜裂的大坑。煙塵散去后,就見侯贇躺在坑底動彈不得,一臉獃滯緩緩坐起身來,碎石子從他頭髮間簌簌掉落:「這廝……力大無窮,是個怪物!」

卻不知他一身蠻力,將石頭砸了個坑也未曾傷筋動骨,在旁人眼裡也是個怪物。

那巨蟒頭頂緊跟著跳下一條紅色身影,朝著聚靈塔門闊步走來。才架設好的幾道防禦法陣早被蛇尾拍打得破爛不堪,是以那人一路行來,沒有遇到半分抵抗。

那人落了地,才愈發顯出身形魁梧,紅色衣袍緊繃行走間有龍象之威,踏步時彷彿地面隱隱震動。一身紅袍也不知穿了多少年月,除了齊肘的衣袖不見蹤影,袍角邊緣也是破破爛爛,說是衣衫襤褸也不為過。

然而因周身散開的霸道氣勢,卻半點不顯落拓,反倒透出幾分不拘小節的洒脫來。

是以修羅眾俊傑如臨大敵,個個對他怒目而視,卻不敢貿然挑釁。

這人先前放任摩睺羅迦幼子衝破陣牆,分明是打著將塔中眾人與滿地餓鬼、魔獸打包餵食的算盤,如今不知為何改了主意罷了。

那巨蟒將滿地血肉吞吃乾淨后,也不走遠,盤在洞窟一角睡覺,龐然身形堆成一座山嶽,叫人放不下心來。

氣勢劍拔弩張,那人行走姿態卻甚為輕鬆,絲毫不將眾人敵意放在心上,一步步愈發走得近了。

隨即一名華美青年越眾而出,神色柔和,含笑行禮道:「在下沈月檀,代阿修羅王治下諸位同胞,多謝前輩解圍之恩。」

那人停了下來,摸了摸頭,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嗓音透過青銅面具傳出來,帶著些許沉悶,然而絲毫無損其豪邁氣質,聽聲音約莫是個四十後半的男子,沈月檀這一聲前輩叫得也不冤。

那人笑完了才連連擺手道:「舉手之勞,舉手之勞,不過是些小零食,何足那個……掛齒。」

竟坦然受了禮,連自己都信以為真,只當是為解救眾人而現身的。

沈月檀若是有意偽裝,總能輕易討人歡心,君子端方、笑容親切,不著痕迹的曲意奉承,若是溫桐見了,也要自嘆弗如。如今這做派顯然令這男子頗為受用,笑容爽朗地自報了來路。

前塵往事都不記得了,醒來時就在此界之中,四處歷險尋找出路之時,擊殺了數條摩睺羅迦幼子,因這一條靈智非凡,同兄弟姐妹們不同,非但不肯悍勇廝殺,反倒審時度勢、伏地求饒。這男子便將其收服,當做了坐騎來用。這番話不過一家之言,未必可以盡信。

因其不記得姓甚名誰、亦不知出處,因能降服巨蟒,便索性自稱蛇王。

雖說狂妄無狀……然而只要朝那如山嶽龐然的摩睺羅迦幼子掃一眼,在場便無人敢有異議。

沈月檀又將打輸了架,垂頭喪氣的侯贇喚來,對著自稱蛇王的男子賠禮道歉,侯贇雖然乖巧謝罪,卻仍是滿心不服氣:「若是我爹爹,必不會輸給你!」

蛇王心情極好,將侯贇一個毛茸茸腦袋揉來揉去,問道:「你爹爹又是何方神聖?」

侯贇一面掙扎,一面大聲道:「我爹爹乃是天界神猴王!」

蛇王又哈哈大笑,嗓音宏亮震耳欲聾,手下半點不放鬆:「你爹爹是神猴王,本座是蛇王,真打起來,勝負未可知。」

侯贇掙脫不開,氣得滿臉通紅,嗷嗷大叫。

沈月檀冷眼旁觀,並不干涉,反倒請蛇王進了塔,尋了個姑且完好的房間招待奉茶,又將己方些許事交代了一些,自然也是遮遮掩掩,挑了些無關痛癢之事講出來。

其餘人奉了命令,各自忙碌,修塔、設陣、制香、回復耗損道力,沈月檀卻拽著侯贇來陪坐,拉拉雜雜閑扯許多,說了聚靈塔「不知何故自修羅界落進餓鬼界」,也說了身邊這小孩的身世。

蛇王兩根粗壯手指捏著那顯得過於小巧的圓口白瓷杯,摸著下巴沉吟:「原來如此……這倒有點意思。」

侯贇素來坐不住,在椅子里扭來扭去,東張西望,正好劉昶前來敲門,說那塌毀石雕佔據了陣眼位置,然而最大的一塊過於沉重,欲請蛇王相助。

蛇王尚未開口,侯贇已經一躍而起:「我來我來!小爺一人應付足矣!」

隨即挑釁瞪著蛇王,蛇王攤開兩手,哈哈一笑:「後生可畏,足矣足矣。」

沈月檀亦首肯,那少年這才洋洋得意,與劉昶一道前去搬石頭了。

房中便只剩沈月檀與蛇王。

男子坐直了身,緩緩摘下面具,不羈與狂妄陡然一收,竟如同變了個人。渾厚氣息深重而霸道,分明安安靜靜坐在八仙椅中,卻宛若一頭頂天立地的巨獸焦躁不安,勉強忍耐著心中血腥躁動與——暴戾。

面具下露出的面容方正剛毅,輪廓極深,與修羅眾頗有不同。眼瞳則隱隱泛著金色,沉穩笑道:「你都知道了?」

沈月檀反鎖了門,這才肅容道:「若在下所料不差,閣下便是……神猴王?亦是在下小友侯贇之父?」

男子垂目不語,兩手緊攥成拳,微微顫抖,過了許久才低聲嘆道:「想不到時隔六千年,竟然仍有一日,能與人重提舊事。」

「吾以神猴王之威名為世人所知,亦是天界二之墮天。」

一之墮天,乃天帝之子,序列第一的王子阿朱那;

二之墮天,乃令天下魔獸臣服的神猴王哈努曼;

三之墮天,乃軍中最強戰神,日天月天皆為其所征服的摩利支提婆;

四之墮天,乃八葉曼荼羅最受寵愛的護法童子——俱摩羅。

這便是六千年前,反叛天帝,而最終以慘敗告終的暗之四墮天。

這生於修羅界的青年聞言不見半絲觸動,非關鎮定,不過是因為事不關己、又聞所未聞。

神猴王暗自苦笑,又難免升起些許悵然若失。

自天帝隔絕六道后,修羅眾最長壽數不足五百歲,且日夜征戰,魔獸無窮,橫死者甚眾。又有食香之神奉命斷絕傳說,如此代代削減,六千年後,已無人知曉四墮天之名。

也無人記得他們了。

那些如浩瀚汪洋的追隨者,自六界匯聚而來,人人心懷大願,瀝血前行。甘以己身血薦軒轅,換得六道公正、盛世平安。

也早被屠戮殆盡,而悲願卻至今未曾實現。無邊白骨,無窮遺憾。

神猴王問道:「可有酒?」

沈月檀便取出四壇酒,那男子連酒盞也不用,拍開封泥,提壇往嘴裡倒,轉眼就喝了半壇,一聲喟嘆:「雖然嘗不出是什麼酒,倒也無妨,痛快,痛快!」

沈月檀見他神態閑散,這才問道:「天帝緣何要隔離六道?當真是為了以五界之力,供養一個天人界?」

神猴王冷嗤一聲,末了又嘆氣,搖頭道:「無人知曉他的目的。」

隔離六道后,連各自修鍊所用之力也各不相通,六界眾生實則是代代人口接連衰減的,連天人界也不例外。唯有善見城的天人們得到了好處。

然而,舉六界之力供養一個善見城,與涸澤而漁無異,善見城立於六界巔峰,又依賴於六界而生。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初分時天人界眾生以為是好事——一統六道,受其供奉,何其風光、何其有利。

然而年復一年,眾生各困於一已之界,再不相往來。「力」也靜止循環,農田地力衰竭,種不出糧食,百姓困苦,孕育後代也愈發艱辛。

最初有大批臣子以為,是帝釋天出於好意,不過做了錯事罷了。便委婉規勸,不如重合六界。

阿朱那便是其中最信任天帝的一人。

他是天帝的長子,卻並非正妃舍脂所生,更有甚之者,他並非天帝任何一位妃嬪所生——帝釋天風流成性、處處留情的喜好,天人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天人福澤深厚、壽數綿長,是以子嗣稀薄,帝釋天風流了幾千年才得了這一個孩子,便將他帶回善見城撫養。

在天帝身畔,缺少母族庇護,父親又漫不經心,阿朱那雖然性命無憂,幼時卻過得十分艱難。

這樣長大的阿朱那,半點不受童年陰霾影響,卻成了個清正廉明、正直仁慈的王子。

他武藝卓絕、心地善良、有著堂堂的俊美相貌與暖如初夏照在優曇婆羅花間陽光的笑容,用盡世間最美好的辭彙也難以描述他的出色。

人人仰慕他喜愛他,就連桀驁不馴、連天帝都不放在眼裡的神猴王哈努曼也與他成了至交好友。

若非要尋他的不足,無非是仁善過甚,便成了優柔寡斷。

最初時群諫如潮,只求勸醒天帝,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直至天帝納第一百九十九個妃子時,在奢靡絢爛的酒宴上,有位老臣不識時務再次勸誡,帝釋天許是喝多了神酒有些醉了,又亦或是終於不耐煩道出了心聲,說道:「佛陀尚有寂滅之日,何況六道眾生?既然終有滅亡之時,為何不能滅在我手上?」

那日之後,勸誡進諫之聲日益稀少,眾人漸漸在心底升起了極為驚恐的念頭:帝釋天……瘋了。

唯有阿朱那由始至終,從未放棄。哪怕被天帝厭棄,剝奪兵權,近似羞辱般命這強大無匹的戰士脫下盔甲、解掉從不離身的神弓,穿上輕薄紗衣出賣色||相,做了宮中倒酒的孌童。阿朱那如靜默的神湖一般隱忍而順服,頂著眾妃嬪與侍官嘲諷的目光,依然苦口婆心地勸誡。

哈努曼曾經為友人的遭遇憤憤不平,問他:「阿朱那,你是戰場的不敗之將,是眾望所歸的繼承人,是受神佛庇護的護法者,為何偏偏要屈從一個德行人心盡失的暴君?天帝之位遲早是你的,與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來力挽狂瀾,不如先下手為強!」

他素來天不怕地不怕,與魔獸混得久了,野性難馴,十分難纏,大逆不道的話信手拈來。阿朱那從不義正言辭責備他,眼神隱約藏著迷茫與不甘,又漸漸變作了悲傷、放棄與一點期待,輕輕搖頭道:「他是我的生父,亦是我的君王。」

然而命運難測,就連神佛也看不透。

阿朱那終究一步步被迫與天帝為敵,彼時天界戰亂四起,成千上萬的天人、夜叉、阿修羅、摩睺羅迦、迦樓羅、龍神組成聯軍,推舉出四大將領,要擁戴阿朱那為新天帝,要重合六道、平等眾生、回歸正途。

大軍所向披靡,步步逼近善見城,人人鬥志高昂,或為理想、或為私利,都一心要跟隨「天帝阿朱那」入主善見。

帝釋天卻在此時派了舍脂做說客,謊稱帝釋天已然悔悟,勸服阿朱那顧著父子之情,「縱不能化解干戈,只求有生之年,再與吾兒見最後一面」。

阿朱那痛哭不已,竟輕易信了,輕車簡從去見父親。

他狠不下心,等同愚不可及。

帝釋天設計擒了阿朱那,判他謀逆大罪,處以醢刑。

善見城外七日七夜,阿朱那慟哭聲未曾停過。受千刀萬剮之痛、遭血親背叛之痛、悔辜負同伴之痛,也不知阿朱那哭的是哪一種。

亦或是兼而有之。

這七日七夜裡,劊子手奉旨刳盡王子全身血肉、內臟,搗為肉泥,灑向六界。而後骨骼亦被拆分六份,頭顱封於天界,身軀封於修羅界,手足封於其餘四界。

等同以六界鎮壓,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一之墮天自投羅網,令聯軍元氣大傷。

自此以後,連遭挫敗。

三之墮天,被奉為軍神、武運守護神的摩利支提婆,竟在激戰之時刻遭遇天人五衰。她本是英姿颯爽、能征善戰的女將軍,最終竟是被不知名的小士卒當場斬殺,說來也諷刺得很。

四之墮天俱摩羅,遭遇天帝軍圍攻,堅守要塞時,被最為信賴的兩名屬下背叛。軍師乾達婆、副將緊那羅聯手將其捆縛起來送到天帝面前,帝釋天將其關入地獄界,永無回歸之日。

此後聯軍兵敗如山倒,貴族率先投降,苟全了性命。眾多夜叉、龍神、阿修羅、摩睺羅迦等五界眾生,凡參與舉事者,皆殺無赦。

天人界的土地,每一寸都浸滿了鮮血。

唯有二之墮天逃了出來。

從此後,故人長絕,無處歸鄉。

這樣一場震動六界的慘烈大戰,哈努曼只用寥寥數語講完,便反手以掌代刀,捅進了自己的胸口。

而後小心翼翼自胸腔中摘出了一鼎香爐。

通體晶瑩剔透,彷彿冰雪雕琢,與溫桐擊碎的那一鼎香爐外形別無二致。

沈月檀瞪著那香爐突然了悟,沉聲道:「原來如此……這其中封印著阿朱那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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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知道重生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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