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第九十四章 接應
?哈努曼是魔獸之主,后被貶稱為二之墮天。若論調兵遣將的智謀,莫說阿朱那、摩利支提婆,就連俱摩羅的軍師乾達婆也在他之上。然而若是單槍匹馬捉對廝殺,其武勇堪稱天界第一。
哪怕他僥倖逃生,數千年來顛沛流離如喪家之犬,氣勢卻依然酷烈霸道,無可匹敵。
然而在他取出那鼎香爐之後,周身的□□氣息突然萎靡,彷彿眨眼從盛年衰落,變得垂垂老矣。
他珍愛輕撫爐身銘文,轉瞬卻將之棄如敝履,放在了桌上,「所言不差。這一鼎中封著左臂骨,原是由地獄界所鎮。」
沈月檀沉吟:「閣下如今身在餓鬼界,也是為了尋骨?」
哈努曼嘆道:「餓鬼界所鎮那一鼎香爐,已經破了。」
沈月檀心中一動,「閣下如何知曉?」
哈努曼往牆外一指,道:「碎片就埋在塔外。」
溫桐破鼎、吸納魔氣、隨手將碎塊布成陣牆欲困住修羅眾,前因後果,這就同哈努曼所言對上了。
他在修羅界中,破了餓鬼界所鎮之鼎,只怕是那一瞬封印解除的力量,打開了兩界之間的臨時通道,才導致聚靈塔陷落。然而看溫桐後續對策,恐怕並非意外,而是……早有預謀。
哈努曼又言,阿朱那之骨受何處鎮壓,便受何處之力污染,天人界最清正廉潔的王子殿下,生生被污染成一具魔骨。是以餓鬼道之骨,就擁有了依賴吞噬而提升境界的力量。
正因如此,溫桐吸納魔骨,周身便能放出厲鬼曈曈,咬住修士吸盡其血肉,並以其壯大己身。他是修羅界中人,三脈七輪、血肉骨骼中儘是道力,吸納的魔骨卻已浸染鬼力,原是相衝突的兩者,唯有靠阿朱那之骨調和——卻仍不識弦力。所以沈月檀以含有微末弦力的防護香對抗,竟成功阻止了他吞噬同胞。
沈月檀將前事簡略提過,復又追問:「溫桐原可以將我們一網打盡,卻突然改了主意……閣下能否猜到緣由?」
哈努曼十分嗜酒,如今已拍開最後一壇,小口飲著,眯了眼道:「摩睺羅迦王。」
沈月檀頓時瞭然:「阿朱那想要……返回天人界?」
摩睺羅迦幼子在餓鬼界吞食五百年,頭冠變一次色。變色五次便晉陞為摩睺羅迦王,可登天人道。
那若是吞食了可登天人道的摩睺羅迦王又當如何?
其目的不言自明。
哈努曼看他的眼神,已自最初的「此子尚可」化作了深厚溫柔,笑道:「我才開個頭,你便猜得八九不離十,果然後生可畏。」
沈月檀得了前輩誇獎,卻半點生不出喜悅之情,反倒肅容道:「若以晚輩淺見,肢解安葬,神魂不存,執意歸鄉的執念或許深刻銘骨,又亦或萬事皆休,是溫桐不知從何處知曉了秘密,欲登天人道而如此行事,也未可知。畢竟……閣下所知之事,想來在天人界中,並非機密。」
他提及阿朱那時,一口一個肢解安葬,又一口一個萬事皆休,全不怕觸怒面前的當事人。若是換作六千年前的神猴王,或許已勃然大怒,將這無知無禮的下界種撕個粉碎。然而神猴王重傷沉睡了五千餘年,流離五界時更識得人間情愛滋味,再不復當年只記掛人生三件大事——「喝酒打架阿朱那」的意氣飛揚。
如今卻只將思緒存在心中,輕輕點頭:「這樣一說,也有道理。」
誰說神魂不存?阿朱那是佛陀的寵兒,連他所用的神弓都是火神所賜,他的血肉灑遍六界,滋養萬物。天界的飛禽,地獄的走獸,修羅界的月檀花,人間界的垂楊柳……皆受過其血肉恩惠,皆是其傳承。
——連你也是。
二人正說話間,塔外傳來喧嘩聲,那摩睺羅迦幼子突然醒轉,發狂一般四處亂竄,更低頭狠狠撞擊山洞,接連撞斷十餘根石柱,轟然震響聲驚天動地,廣闊山洞隱隱有崩塌之勢。
眾人驚恐不已,那戴面具的高大男子卻施施然走出來,交叉雙臂,好整以暇地旁觀,鎮定道:「無妨無妨,吃壞肚子罷了。」
有人怒道:「閣下帶來的孽畜大發狂性,為何袖手旁觀!」
蛇王哈哈一笑:「都說了不過是吃壞了肚子,鬧騰片刻就好了,怕什麼?」
那摩睺羅迦幼子突然揚起頭,蛇身亂彈,掃起滿地飛沙走石,彷彿風雲雷動,沉沉作響,而後蛇口大張,吐出一團碩大黑雲,堪堪擦著聚靈塔上半段掠過,最終撞上洞壁。
大地震顫,洞壁被炸出個深坑,聚靈塔側也彷彿被怪物啃了一口,露出犬牙交錯的柱子跟石塊。
摩睺羅迦幼子比餓鬼強橫太多,雖然吞食了無法融合的魔力,五臟六腑俱未受損,吐出來便了事。遂感覺舒暢,重新盤起來再度沉睡,全然不顧奔出塔的修羅眾對其怒目而視。
與畜生講不了道理,眾人怒火衝天的目光便轉移到了面具男子的身上……繼而轉移到沈月檀身上。唯有侯贇無憂無慮,拍手讚歎:「這一招好生厲害!」
哈努曼撓著頭髮,彷彿自己受了誇讚一般謙遜笑道:「還成、還成。」
人群中卻突然爆發出一個青年清亮而激越的怒喝:「欺人太甚!」
卻原來是溫林領著數人,再次越眾而出,怒視沈月檀:「沈月檀,你勾結奸佞,究竟是何居心?」
劉崇劉昶上前一步,雙雙攔在沈月檀前面,劉昶森冷道:「放肆,司香殿主座下,不得無禮。」
他手握腰間佩刀,詞句平淡,卻彷彿一字一句砸在人心頭,莫名生寒。
溫林身後,一名青年竟下意識拔出刀來,然而嗓音顫抖,帶著無從掩飾的色厲內荏:「少……少拿頭銜壓人,我……我……」
溫林抬手,阻止那青年繼續詞不達意地哆嗦。他皮相甚好,如今神態剛毅,顯露出正直之相,引人生出好感,沉聲道:「沈殿主恕罪,是我一時情急。然而如今我等深陷險境,前途未卜,沈殿主卻與不明人士密談這許久,到底意欲何為?」
沈月檀道:「我總要問清楚了,才能設法自救,諸位稍安勿躁,聽我……」
溫林打斷他:「問清楚?莫非還藏著什麼機密,不能當著諸位問個清楚?」
沈月檀這才看他一眼,視線清冷明澈,雖然不咄咄逼人,卻仍是令溫林心中緊了緊。不過他向來沒有與人胡攪蠻纏的癖好,只轉頭問道:「請教前輩,在餓鬼界中遊歷時,可曾見過准提神木的痕迹?」
六界雖然隔絕,下五界卻各有一條通路可通天人界,只是這是官路,下界眾不敢僭越,若被發現則必死。
另一條路便是通過貫穿各界的准提神木了,當年沈月檀與沈雁州正是藉此潛入過地獄界,如今要從餓鬼界折返,尋到准提神木則萬事大吉。
哈努曼摸著面具下頜:「似乎……未曾。不過我也不記得走過多少地方,許是遺漏了。」
眾人神色由期冀轉為失望,唯有沈月檀神色如常,說道:「原來如此,前輩若是往後見著了,還請知會一聲。」
哈努曼點頭:「好說好說。」
沈月檀便又對眾人說道:「當務之急,是在溫桐折返之前,儘快尋到准提神木所在,開啟陣法回修羅域。不知各位有何高見?」
大多數人深以為然,有說司香殿主言之有理的,有抱怨這法子耗時耗力無所建樹的,一時間紛紛擾擾。溫林見時機成熟,便說道:「沈殿主,我與幾位摯友並非司香殿中人,也不慣受人差遣。倒不如各行其是。」
沈月檀頷首:「聚靈塔並非一家所有,各位來去只管自便。只是既然目標一致,若有什麼行動與發現,彼此通個消息,合作總是好的。」
先前被餓鬼圍攻時,聽他指揮是權宜之計,如今危機一去,各位天之驕子自然不樂意任由旁人發號施令,說起來倒是一盤散沙。如今聞言自然應肯,便略略討論一番,三三兩兩各自前去探路。
這一走倒走了大半。
剩餘的除了司香殿中人,另有近百人卻是形形色色,世家子也有、散修也有,願意跟隨沈月檀身邊聽從號令的。
侯贇好奇問道:「沈大哥,我們接下來做什麼?」
沈月檀尚未開口,哈努曼突然大怒,一拳砸在身旁石雕上,竟將巨大的玄晶砂底座砸成了幾塊:「剛剛那廝說什麼勾結奸佞?可惡,竟敢說本座是奸佞!定要叫你吃點苦頭!」
沈月檀:「……人已走了。」
隨後他將眾人各自安置,繼續修補法陣、塔牆、身手好的分為幾隊探路,最後只留下了身手最好的十一人,說道:「有一件事,不做亦可,然而做了可能送命,諸位若是不願,眼下退出亦無妨。」
公孫判亦在其中,同友人交換視線后,問道:「莫非是……」
沈月檀一面察言觀色,一面頷首:「殺溫桐。」
他將先前揣測細細分說,只略過阿朱那之骨的事,而說那是封印的上古魔力。計劃則是趁溫桐與摩睺羅迦王兩敗俱傷時,出其不意將其擊殺。
勝負不過五五之數罷了。
公孫判道:「足矣,溫桐不除,終成大患。請殿主算上在下的一份。」
卻有人怒道:「公孫判,你與溫桐素來不睦,如今正好落井下石,少說得冠冕堂皇!」
公孫判冷笑橫他一眼:「你不敢去,自行退出便是,何必非要給自己臉上貼金。」
那人臉漲得通紅:「我……溫桐兄曾有恩於我……不知沈殿主有沒有法子救他?」
沈月檀合目嘆道:「未免高看於我了,他自行破封印、受魔紋,還驅動厲鬼吞噬同胞,恕在下愚鈍,不知如何救。」
那人便低下頭:「如、如此……我、我退出。」到底是少年心性,不再以辭藻狡辯美化自身。
先後又有兩人退出,尚餘八人,加上劉氏兄弟、侯贇,以及答允相助的「蛇王」,合計十四人,這已遠高於沈月檀先前預料。
趁眾人出發前忙於籌備,劉昶私下擔憂道:「巡邏使奉命伐木,對準提神木見一株伐一株,如今貿然去尋,只怕希望渺茫。」
沈月檀一笑:「不過是給他們找點事做,不然閑則生亂,麻煩得很。」
劉昶見他神色安定,胸有成竹的樣子,略揚眉道:「殿主莫非另有良策?」
沈月檀道:「並無良策,不過是等人接應。」
竟說得理直氣壯。
劉昶一時無言以對。
沈月檀又笑:「你放心,沈雁州必定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