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歸巢

76.歸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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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在療養院也好,訓練營也好,所有跟薩厄·楊有過接觸的人都覺得他很危險。

因為所有人身上都牽著繩子,或長或短或多或少,行事思考總會受這根或是那根的影響,唯獨他的身上彷彿空無一物,自我割裂在群體之外。

他做什麼,不做什麼,全憑他自己想或是不想,因為沒有牽連,所以難以預料,也不可控制。

療養院加上訓練營耗費了十多年的時間,想把薩厄·楊拉進人群里,但是顯然收效不大。

楚斯和他認識整整四十五年,從少年到成年再到盛年,人生成長最多的階段都包含在裡頭了,薩厄·楊身上的變化也許很多,但偏偏不包括其他人期望的那一點。

「看在認識這麼多年的份上,能偷偷告訴我你的魂剛才去了哪裡么?」薩厄戲謔地問了一句。

楚斯瞥了他一眼,「我只是突然想起來86206-018這個信號源很眼熟,可能曾經在孤兒院那裡看見過……5633年的孤兒院會有什麼人存在,窩到現在突然來冒充我?或者反一下,想要借用安全大廈某個執行長官的許可權,又在80年前存在於西西城城立孤兒院的,會是什麼人……」

薩厄·楊拖著調子道:「想要借用你許可權的?那可多極了,比如我、我、以及我。要不我慷慨一點,先讓長官你查一查?」

楚斯:「……我在思考正常情況下正常人的可能性,有病的暫且排除在外。」

薩厄·楊聳了聳肩:「真遺憾。」

他甚至還撇了撇嘴,露出了一副可惜的表情,不過只維持了一秒就收了回去,轉眼又恢復了興味索然的懶散:「好吧,我對正常情況下的正常人沒什麼興趣,比如5633年就普通得無趣至極,倒是它的前一年比較特別……」

薩厄的語氣非常隨意,看起來像是順口一提,但是楚斯卻看了他一眼。

5633年的前一年確實很特別,那是星際大混亂的最後一年,混亂勢力被迫不斷收縮的末期,老巢就盤踞在西西城。

那撥混亂勢力混雜了十八個不同星球的掠奪勢力以及宇宙流浪者,起頭的是費馬α星。它有個別稱,叫做為白銀之城。

其實不論是這十八個不同星球的掠奪者還是宇宙流浪者,原本都是楚斯他們所在的天鷹γ星上的人。只是在新公曆紀年開始后,陸陸續續轉移到了其他可居住星球上。

在後來的五千多年裡,那些星球的發展速度千差萬別。白銀之城是裡頭發展最好的一個,科技智能水平甚至遠超天鷹γ母星,發展最差的那個則乾脆被拋棄了,上頭的居民大多分散轉移去了其他星球,剩下的就成了宇宙流浪者。

在白銀之城發展最快速最好的那些年裡,星際移民陡然盛行成風,急速的擴容使得各種難以調和的矛盾凸顯出來,一時間無法消化,唯一的方式就是轉嫁衝突,這就攢成了那場為期百年的大混亂。

薩厄·楊這句看似不經意的話倒是提醒了楚斯,冒用他許可權的人背景也許比想象的更複雜,畢竟當初的混亂勢力始終沒能被完全清剿乾淨。

但這就有一個問題……

「安全大廈一共有9大辦公室,要說最核心的,怎麼也該是跟軍方聯繫最緊密的1號辦公室,監管著星際間的安全局勢,所涉及的許可權覆蓋面也是最廣的。」楚斯撐著操作台,盯著屏幕上那個固定了許久的街角俯瞰圖道,「既然已經如此費勁地想披張皮了,為什麼不幹脆選1號辦公室的執行長官?」

薩厄·楊依然懶懶地道:「沒準覺得我們楚長官的皮格外好看呢。」

說完,他活動了一下雙手的手指,再度敲起了操作台上的鍵,沒個正型道:「來,看在你好看的份上,我勉強再累一累我的手指,幫你牽一張網。」

楚斯原本條件張口就要損他,但聽見這句幫忙的話,又勉為其難地把原話咽了回去,點了點頭道:「謝謝誇獎。」

薩厄手指不停,又哼笑了一聲。

楚長官對自己的評價慣來到位,比如疑心重這一點。他從來不樂意去相信什麼碰巧和運氣,除非他把一切能排除的原因全部排除了。在他看來,那個所謂的86206-018,之所以會挑中安全大廈,又在9大辦公室里挑中他來冒充,絕對有什麼更深的原因。

冒充這種事首先操作上太難,其次一不小心就容易被戳破。

如果他是那個冒充者,最該考慮的就是這兩個因素,二者取其一,要麼挑容易冒充的,要麼挑不容易被戳破的。老實說,從正常角度來看,他這個位置兩者都不沾,甚至權衡下來也絕不是最能兼顧的。

但如果是從非正常角度來看呢?如果對86206-018來說,他就是相對容易冒充且不容易被戳破或捕捉的呢?

於是有一種可能性就變得很大——

那個86206-018不論是單人還是團體,應該是認識他的,很可能是在他身邊呆過的人,對他比對其他執行長官要熟悉得多。

「讓我來看看……」薩厄·楊手指輕輕一敲,就見整個地下二層繞牆一圈的屏幕全部變成了深邃的黑藍色,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瞬間連成了一個完整的巨幕。

「天啊……」一直跟兩人保持距離的三位小傻子剛好站在空間的中央,屏幕刷新的一瞬,浩瀚無邊的星海就像是繞著他們鋪展開來,將他們兜頭罩在了裡頭。

這和站在原始野林里直接看到的星海,又是不一樣的感覺。

屏幕顏色變深,整個空間便倏然暗了下來。楚斯仰頭掃了一圈,又收回目光警惕地看向薩厄,「突然轉成巨幕星圖做什麼?」

不是他神經過敏,是薩厄·楊這人的周身神經都跟別人不太一樣,好像不找刺激就不能活似的。

原本很小的動靜,只要經過他的手,就會被放大無限倍,搞得驚天動地。

薩厄一臉「我忙得不得了,拜託蠻不講理的長官先安靜一會兒」的表情,一手繼續敲著鍵,一手豎起食指在自己嘴角邊壓了一下,「噓——」

「噓了我就不說話放任你亂來了?」楚斯道。

「萬一呢,總得賭一把。」薩厄收回嘴角邊的手指,敲下最後幾個鍵,笑了一下道,「萬一我們聰明的楚長官突然犯回傻呢。」

薩厄這流氓東西轉頭沖楚斯行了個沒型沒款的軍禮,「報告長官,反正你也攔不住我,就這麼著吧。」說完,他敲下了最後一個按鈕。

啪——

隨著按鈕聲響起,四十多米約等於平常十多層樓高的巨幕中心突然亮起了一個瑩藍色的原點,接著出現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水波紋一樣由中心朝外迅速擴散開去。

「這是什麼?」楚斯抬起頭。

薩厄斜倚在操作台上,也跟著抬頭看過去,他這麼一動,手臂便碰到了楚斯,線條漂亮的肌肉硬邦邦的,透著溫熱的體溫。

他噙著笑,懶洋洋地沖楚斯一眨眼:「巴尼堡有著超越一切超基站的基礎,能搞定的可不止是各種訊號,既然要撒網捉人,當然撒得越大越好。我只是稍微變通了一下,把它的能力覆蓋範圍稍微上調了一點點。」

他用手指比了個縫隙,然後沖那鋪散開去的無數光點一抬下巴,「那是龍柱,一個點代表一根龍柱,這是宇宙可達範圍內所有的星球碎片位置。你曾經呆過的整個世界,都在你眼裡了。」

123天12小時07分21秒;

20秒;

19秒;

18秒;

……

這個倒計時看起來令人緊張,其實只是一種提示,告訴楚斯他「暫且」還能活多久。

如果在倒計時結束之前,做好了應有的維護,數字會刷回到初始值,重新開始倒計時。

如果這倒計時清零之後的24小時內沒能及時挽救,那麼,「暫且」兩個字就該永遠地去掉了,清零的那一瞬就會成為楚斯真正的壽命盡頭。

這裝置存在於楚斯的身體里已經很多年了。

每年兩周在黑雪松林別墅的休假,就是在給這個裝置做正常維護,以保證之後的半年,楚斯依然能精神奕奕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當初剛嵌入這玩意兒的時候,楚斯還跟技術醫生抗議過,問說:「這東西能不能做得稍微人性化一點?比如把這瘮人的倒計時給去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搞人·體·炸·彈呢,一打開這蓋門,還嘀嗒嘀嗒響個不停,您聽聽這像話么?」

那技術醫生叫邵敦,隸屬於級別最高的白鷹軍事醫院,是智能機械治療領域的權威專家,也是個常年跟病患鬥智斗勇的老頭兒。

邵老醫生對於楚長官這種仗著臉好看成天胡說八道的病人,向來實行「三不一統」政策——

不許逞能、不給好臉、不讓逼逼,以及統統駁回。

當時的楚長官左半邊身體對智能機械還有嚴重的排異反應,出血、過敏和高燒交替不斷,雙眼的紗布也才剛解開半天,人還沒脫離危險期呢,就對著治療機械挑三揀四。

邵老醫生板著個棺材臉,一邊指使旁邊的小護士給楚斯來一針,一邊盯著儀錶上的各種數據道:「對付你這種忙起來不問日夜,瘋起來不要命的混賬東西,就該用倒計時,見天地刺激你,以免到點忘了維護。平白送命不說,還浪費一台器械。」

「你可得好好養著啊,這機子整個星球才20台,一旦介面對你的DNA有了記憶,可沒法再給別人用了,廢了就沒處再利用了。」邵老一邊訓著話,一邊還用戴了手套的指頭尖去戳楚斯傷口和智能機械的連接處。

直戳得楚斯徹底沒了脾氣,只能認命。

這滴答滴答的倒計時,平時其實根本聽不見。但楚斯時不時就能感覺到,它正貼著自己的骨頭縫,給自己算著生命期限。這一算就算了近十年,甚至星球爆炸之前的一個小時,他還在別墅給這東西做著新一輪維護。

十年,任誰都習慣了。

所以楚斯只是垂目粗粗掃了一眼,確認這裝置並沒有在五十年的冷凍過程中出現明顯故障,便把那塊皮膚重新闔上了。

能活的日子還是三位數,足夠他再找一個能提供維護的地方。

只要倒計時沒變成個位數,天生不緊張的楚長官就依然能保持冷靜。

楚斯重新按合好那塊皮膚,便進了淋浴房,熱氣轉瞬氤氳,給玻璃門蒙了一層霧氣。

嘩嘩不歇的水聲中,頭頂內嵌式的傳音器突然沙沙響了兩聲,楚斯伸出來拿毛巾的手當即一頓。

那傳音器連通著整個監獄的警報和通話系統,常用於緊急通知。安全大廈的人,每年不知道要處理多少緊急情況,對這種東西本就極為敏感。

楚斯愣了不到一秒,一巴掌拍在淋浴開關上,當即把濕漉漉的短髮耙梳到腦後,胡亂擦了身體便套上衣服出了淋浴間。

就在他單手扣著襯衫紐扣,準備開鎖出門的時候,那傳音器里突然有人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拖腔拖調地道:「長官,我房裡不出熱水。」

楚斯:「……」

他一個急剎,摸上電子鎖的手指在半途拐了彎,直接按住了牆壁上的通話鍵,問道:「薩厄·楊,你有病嗎?」

傳音器沙沙兩聲,答道:「有的吧。」

楚斯:「……你他媽就住隔壁,開門敲門這麼弱智的事情還需要人教嗎?」

薩厄:「我敲的門你十有八·九不會直接開,所以我先溝通一下。」

楚斯張了口還想罵,就聽見傳音器又是沙沙響了一聲,拖把的聲音傳了出來:「你倆在幹啥?嚇死我了……」

楚斯:「……」

被姓楊的神經病氣糊塗了,忘了這傳音器是公放。

楚斯翻了個白眼,低頭看了看身上被洇濕的襯衫,面無表情地走到床邊坐下,在床頭嵌著的通訊器上按了一下3,直接接通了隔壁薩厄挑的3號值班室。

「你是不是不會用內部單線通訊?」楚斯鹹鹹地問道。

這回薩厄的聲音終於不是從傳音器里出來的了,「會用,但是我猜你在洗澡,單線通訊的聲音可傳不進淋浴間。」

好,你有理。

楚斯面色不變,毫不留情按了掛斷。

兩秒之後,床頭的通訊器又「叮」地響了一聲,自動接通:「長官,話沒說完就掛電話可不是什麼禮貌的行為。」

楚斯坦然道:「我從來都這麼蠻不講理。」

薩厄笑了一聲:「所以,淋浴房能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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