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忌日
確切地說,那是盛令瀾在霍家住了半年的卧房。
當初她與霍玄成親第二日霍玄就離開了明定城,之後的半年她便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裡。
「吱呀——」雕花木門拉長了音,肖折釉輕輕推門進去。
一晃眼,熟悉的布置映入眼帘,肖折釉竟是長久的呆怔在那裡。
她曾嫌棄這裡原本的布置太單調,又嫌棄大紅的床幔被褥太難看,所以在霍玄離家的那段時日,她按照自己的喜好一點一點布置這裡,把這裡變成她喜歡的樣子。
碎玉鑲紫檀木圍屏上的芍藥圖是她親手綉出來的,雕著古靈精怪靈鹿的衣櫥,做成六角型的黃梨木小櫃,上大下小的雙開門矮櫃,羊脂白玉雕成的梳妝台,纏金絲的鼓凳……十錦隔子上擺著各種各樣的小東西,漁翁泛湖的核雕,雙牛對角的玉雕,八角樓的象牙雕,嵌著紅寶石的七巧盒……
她撥開搭扣,將七巧盒子打開,裡面熟悉的乾花映入眼帘。她養芍藥,有時候會在花落的時節做一些乾花。
她摩挲了一下七巧盒上的紅寶石,不舍地將盒子合上。
回頭望向熟悉的布置,好像她昨日還住在這裡,不是離開了近九年一樣。
肖折釉不由自主繞過圍屏,走到裡面,然後猛地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素雅的月白色床幔間,坐著一隻雪白長毛的西施犬。它蹲在床上,弓著腰,警惕地看著肖折釉,喉嚨里還發出低低的「唔嚕」聲。
「啃啃……」肖折釉疾步向它奔去,帶著久別重逢的歡喜。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一陣急促的吠聲攔住了肖折釉的腳步。
肖折釉在拔步床前停下來,整個人僵在那裡。她才反應過來她現在不是盛令瀾而是肖折釉,她的啃啃不認識她了……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啃啃站起來,抬起前腳,不停地叫,一聲賽過一聲。
「別叫!別叫……」肖折釉急了。這裡應當是霍玄的卧房,她偷偷跑到這裡來,若是被別人知曉可不會有好事兒。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啃啃叫得更歡了。
肖折釉蹙起眉瞪它,輕斥:「再叫就拿紅頭繩給你編小辮!」
「汪汪汪……」啃啃的聲音低下去,它歪著頭,好奇地打量著肖折釉。
肖折釉鬆了口氣。
以前她很喜歡用紅繩將啃啃雙耳下長長的雪白毛髮綁一對小辮子,每次啃啃都不樂意地躲在角落裡不想見人,它是一隻小公狗……
「誰讓你來這裡的?」霍玄的聲音在肖折釉背後響起,沉沉的聲音裡帶著點慍意。
剛鬆了口氣的肖折釉吃了一驚,脊背更挺了三分。她轉過身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霍玄,低聲解釋:「我、我……」
她咬了一下嘴唇,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如論如何,她都不應該私闖霍玄的卧房。
瞧著肖折釉這樣,霍玄的那點慍意不由淡淡消散。
「汪!」啃啃從床上跳下去,躍到霍玄的腳邊,只一對後腳立著,朝霍玄示好似地伸出兩隻前腳。
霍玄低頭看它一眼,伸手一撈,就把它抱起來。啃啃尋了個舒服的位置窩在霍玄的懷裡,抓了霍玄的衣角,啃著玩。
肖折釉有些驚訝地望著這一幕,只覺得眼前瞧上去分外和諧的一人一狗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她的啃啃怎麼能這麼乖巧的願意被霍玄抱著?她的啃啃是除了她誰都不跟的……
望著霍玄懷裡那白白的一團,肖折釉心裡有點醋意。
這是她的啃啃,她的……她的……
霍玄心裡也覺得有點奇怪,啃啃性子和它主人一樣,有點小傲氣,誰都不搭理。看你一眼都吝嗇的小傲氣。偏偏霍玄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啃啃歪著小腦袋望著肖折釉,那目光太平和友好了。
霍玄拍了拍啃啃的後背,把它放下來,才看向肖折釉。他在等,等肖折釉的解釋。可是肖折釉根本沒看他,她的目光追隨著啃啃,看著它跳上床,抱著個手鞠玩兒。
那個手鞠也是她一道道綵線纏上去的。
「折釉。」霍玄不得不又喊了她一聲,略加重了語氣。
肖折釉回過神來,有些蔫蔫地說:「聽見小狗的叫聲,一時好奇就進來了。是我不守規矩,做錯了。」
她這般說,霍玄反倒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了。他默了默,才道:「出去罷,這裡冷。」
肖折釉應了一聲往外走,她繞過圍屏的時候忽回過身來,略翹著嘴,說:「將軍,你身上沾了兩根狗毛。」
霍玄一怔,低頭去看,果見胸前衣襟上粘了兩根長長的白色狗毛。霍玄頗為無奈地撿了,才回頭看向啃啃。
啃啃已經沒有再玩手鞠了,正歪著頭望著肖折釉的背影。
「折釉,先跟我來一個地方。」霍玄站在檐下,叫住走在抄手游廊里的肖折釉。
雖不知緣由,可是霍玄看得出肖折釉情緒有些低落。
霍玄把肖折釉帶去了庫房。
「賞下來的首飾堆積在這裡沒人動過,挑些你喜歡的。」
「將軍,折釉身上帶著孝不能佩戴首飾呢。」
「無妨,可以先挑著,等過了孝期再用。再者,你那邊院里的布置也不夠多,可以挑一些。」霍玄走到一座架子前面,指向一個精緻的象牙雕二層畫舫問:「這個怎麼樣?」
肖折釉還沉浸在她一手養大的啃啃跟別人跑了的低落里,她覺得霍玄搶了她的啃啃,而她的啃啃也是個負心的。她並沒有仔細去看霍玄指著的牙雕畫舫,反而問:「將軍,我覺得這裡的東西都很好看,可以都搬走嗎?」
霍玄沉默片刻,道:「偏遠太小了,恐裝不下這些東西。庫房鑰匙在煙升手裡,一會兒你讓煙升再為你配把鑰匙,什麼時候缺了東西自己過來拿便是。」
肖折釉怔了怔,只覺得霍玄這人有點傻。難不成他只會行軍打仗不會管家?不過是隨便撿回來的一個孩子,這就把庫房鑰匙給了?
「將軍說笑了,折釉只是隨口說說罷了,將軍不要當真。」肖折釉到底是心情好了些,挽起嘴角開始認真挑選東西。
霍玄說的沒錯,她的確缺一些首飾,就算現在用不上,也得為日後備著,免得被其他人輕視。霍玄眼下說她可隨意來拿東西,可日後他若是反悔了呢?肖折釉可不願意相信他,還是趁著機會盡量多挑些好東西才是真。
別說,霍玄的庫房裡好東西可真不少!肖折釉為自己還有漆漆、陶陶都挑了些首飾,然後又挑了一些古玩擺設布置偏遠。
肖折釉帶著一溜兩行的小廝、丫鬟陸續搬東西回偏院。霍玄立在檐下看著她,看著她略微變得輕快的腳步,看著她眉眼間的笑意。原來四弟果真沒有騙他,哄小孩這種事,最好的法子就是送東西。霍玄回頭看了一眼被塞得滿滿登登的庫房,還是覺得送這些東西遠遠不夠。
肖折釉回到偏院的時候,漆漆和陶陶正在書房裡上課。肖折釉無比慶幸霍玄說她不用來上課,一想到她要假裝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糊弄教導先生,就覺得可怕。
她讓小廝、丫鬟放低了聲音,悄聲擺放東西,免得吵到書房。
等到漆漆和陶陶下了學,一臉驚奇地望著煥然一新的偏院。本來就夠大夠氣派了,如今變得更像有錢人家了!
「姐,這都是你跟霍將軍要的?嘿!你可真厲害。」漆漆摸著一個描繪青竹的廣口白瓷花瓶一臉驚喜,「這個和阿爹做的好像!」
陶陶在一旁直點頭,「像!像!」。
許是這輩子受了阿爹和哥哥的影響,肖折釉挑的這些東西裡面,竟然大部分都是瓷器。望著那些瓷器,彷彿更親切了些。
趁著漆漆和陶陶欣喜地擺弄各樣東西時,肖折釉去了趟書房。她翻了翻桌子上的小冊子,先是看了霍玄給漆漆和陶陶請的教導先生的墨寶,肖折釉點點頭,還是很滿意的。看來霍玄給漆漆和陶陶找的教導先生是不錯的。她又去看了看漆漆和淘淘寫的大字。漆漆和陶陶寫的字肯定是不好看的,但是能看出來他們兩個很認真地寫了。這下肖折釉便放心了。
她回來的時候忙著收拾東西,沒顧上教導先生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理說應該問候一聲。肖折釉蹙了一下眉,還是覺得幾個小丫鬟沒將事情做好,不過這幾個小丫頭都是十來歲的年紀,到底不能把事情想的處處周到。她把絳葡兒和綠果兒喊來,讓她們兩個記著明日先生走的時候知會她一聲。
絳葡兒和綠果兒急忙答應下來,暗想沒將事情做好,日後可要更加謹慎仔細些。
肖折釉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還是有點燒。她不想再喝薑湯了,只讓丫鬟們午膳的時候不用喊她,回房小睡一會。
肖折釉這一覺一直睡到傍晚,最後還是綠果兒進來把她喊醒的。
「表姑娘,二少爺和三姑娘親自過來了!」綠果睜大了眼睛,有點兒慌。她這是擔心三姑娘為黃鶯出頭呢!莫不是真的將事情做得太過分了?
肖折釉將將醒來,越發覺得腦袋沉沉的。她揉了揉額角,道:「服侍我梳洗換衣。」
「誒!」綠果兒應了一聲,急忙忙活起來。她偷偷看了一眼肖折釉的臉色、慢悠悠的動作,覺得自家主子實在是太淡定了,難不成自家主子還有后招?這般想著,她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肖折釉到了前廳,霍文聰和霍文慧已經等了很久。漆漆和陶陶挺著腰桿坐在對面,那小腰桿挺得都有點僵了。幾個孩子誰也沒說話,就這麼對坐著。
看見肖折釉過來,陶陶急忙起身喊了一聲:「姐姐!」
聲音里是濃濃的喜悅,好像救場的人終於趕來了!
肖折釉牽著陶陶的手,走過去坐下。
「睡得有點沉,讓二少爺和三姑娘久等了。」肖折釉淡淡地笑著。她的目光輕輕一掃,沒在霍文聰身上看出什麼端倪,卻在霍文慧的臉上看見一個巴掌印,那是個成年人的手掌印,斷然不是昨日漆漆打的。
霍文慧恨死對面這三個來路不明的野孩子了,她恨不得讓人將面前的三姐弟活活打死!可是她只能忍了眼底的濕潤,勉強扯出一抹笑來,說:「昨天的事情是我們不好,是我們太小氣了,我和哥哥來給你們道歉了。」
漆漆古怪地看了一眼霍文慧,覺得自己見鬼了,這還哪裡是昨日趾高氣昂的霍文慧?陶陶也睜大了眼睛,一臉的不可思議。肖折釉則是淺淺地笑著,並不對她說的話太過意外。
「三姑娘說得太嚴重了,只是小孩子玩鬧罷了。如今我們也是不打不相識,以後便會更好的相處。」肖折釉眼角微微上挑了一點,唇邊也挽出一抹笑,只是這笑意瞧上去並沒有太大的真誠。似乎只是說客套話而已。
肖折釉是個記仇的,就算沒了上輩子的公主身份,她現在也是記仇的。
府上三爺霍銷只不過一日沒在家,今早一回來就聽說自己的夫人、兒子、女兒和外甥闖了一堆子爛事兒。他氣得和三奶奶大吵一架,又拿起竹條把霍文聰好生抽了一頓。霍文慧是個姑娘家,他本不打算動手打她。可是慧文慧不會看臉色,在霍銷氣頭上的時候頂嘴,霍銷一怒之下給了她一巴掌。他本想親自來對霍玄賠禮,可霍玄以有事為由閉門不見,他只好責令這兩個孩子過來道歉。
「如此,我們還有事,就不打擾你們了。」一直沒說話的霍文聰終於開口。
「二少爺和三姑娘日後可要常來坐坐。」肖折釉嘴角的淺笑未變。
霍文聰和霍文慧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他們兩個一起往外走。霍文聰臨走前看了一眼漆漆,漆漆沖他扮了個鬼臉,霍文聰的虎口又開始發疼了。
霍文聰和霍文慧離開以後,漆漆和陶陶開心得不行,這才知道事情是真的解決了!看著弟弟妹妹這般開心,肖折釉卻是一點精神都提不起來。
她吩咐丫鬟晚膳也不用喊她,又回房躺下。她這一覺,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肖折釉拖著沉重的身子剛坐起來。就看見一道小小的身影在圍屏後面探頭探腦。
「是陶陶嗎?」肖折釉詢問,她的聲音低低的,帶著點沙啞。
「姐姐!陶陶小跑著進來,「給姐姐煮、煮了蛋和面!」
肖折釉怔了怔,才想起來今天是臘月二十八,也是她的生辰。
是她的生辰,也是她的忌日。
過生辰的時候吃煮蛋和面是小地方的習俗。煮蛋寓意團圓圓滿,面寓意著長壽。先前的幾年,都是阿爹和哥哥做給肖折釉。肖折釉倒是沒有想到今年還能再吃上。
肖折釉忍著身上的不舒服任由陶陶拉著她出去。
飯桌上擺著一大碗長壽麵和一碟兒剝好的雞蛋,再無其他。
漆漆坐在桌邊,一邊晃著腳,一邊剝著煮蛋。見肖折釉過來,她小聲嘟囔了一句。那聲音太小了,而肖折釉又有點頭疼,也沒聽清她說的是什麼。
「姐姐吃!」陶陶把肖折釉拉到坐椅子里,將筷子塞給她。
「好。」肖折釉笑著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面。只一口,她就吃出味道的不對勁,這絕對不是廚房做出的,因為太難吃了……
「陶陶,這是你做的?」肖折釉眼中難掩驚訝。
陶陶高興地點頭:「二、二姐幫著生、生的火!」
肖折釉看了一眼一旁的漆漆,彎起一雙眼睛,笑著說:「辛苦你們兩個了。」
漆漆「哼」了一聲,翻了個白眼,轉過頭。「陶陶求著我幫忙的,我本來不願意幫忙的……」
肖折釉笑笑不說話,低著頭,一口一口吃著實在算不上好吃的長壽麵。
今天是肖折釉的生辰,也是盛令瀾的忌日。對於肖折釉來說,這是很特殊的一個日子。她很感激上蒼給予她的重生機會,讓她能夠以肖折釉的身份活下來。感謝上蒼讓她遇見這一世的家庭,雖不富裕,又經歷重重苦難,可卻讓她遇見這樣好的一家人。
肖折釉的眼角有點濕,她趁著沒人注意悄悄擦了,重新換上幸福滿足的笑靨。
雖身子不舒服,肖折釉還記得昨日沒有抄完的書。用了早膳,她就往霍玄那邊去。然而煙升把她攔了下來。
「表姑娘,將軍今日不在府里。還麻煩表姑娘照看好折漆姑娘和表少爺今日都不要亂走,也別過來。有什麼事兒,明兒個再說。」煙升今日換了一身素服,發間的珠釵也盡數除去。眉眼之間是掩不住的悲戚。
霍玄已經在墳冢前守了一夜,第一縷朝陽灑落時,他將黃藤酒徐徐灑下。
她自小到大的一顰一笑重重疊疊地浮現眼前。跟在他身後哭著喊「小哥哥」的她,被萬人簇擁的她,終於成了他妻子的她……
除了幼時的相遇相伴,之後的十年她宛如天際的皎月,離他很遠很遠,他只能在暗處一點一點收集她的音容笑貌。他看著她長大,卻躲在那麼遠的地方看著,遠得甚至看不清她的笑靨。
小時候不懂,只覺得她是最漂亮的小姑娘,和誰都不一樣。直到兩個人都慢慢長大了,他對她的渴望變得更加濃烈。
她跟著她的父皇、皇兄去圍獵,他提前幾日攀進獵場,傷了手,差點從萬丈懸崖摔下去,只為遠遠看她一眼。
她去太廟祈福,他跪在百姓中仰頭望向她的車鸞,從被風吹起的幔帳縫隙看她的側顏一角。他在心裡盼著風大一點、大一點,再大一點。
他拚命習武,想要進宮做她的侍衛,永遠護著她。直到看見她淺笑著與幾位親王之子交談。他忽然想到她是要嫁人的,嫁一個與她身份匹配的人。
為什麼不能是他呢?他只能變成與她相配的人。
大婚那一夜,他望著睡在自己懷中的她挪不開眼。他終於能這麼近距離地望著她。他一夜未睡,只覺得這一切美好得如夢般不真實。
許是太美好,碎了。
霍玄默聲守在墳冢前,一直到暮色四合。啃啃一直趴在霍玄的腳邊,下巴放在一雙前爪上,歪著頭望著孤單的墳冢,低聲嗚咽。
弦月升起時,霍玄終於起身。
「我不會讓你枉死。」霍玄聲音低沉,帶著最大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