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無妨
霍玄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亥時了。他遠遠就看見偏院里一片燈火通明。霍玄皺了一下眉,朝偏院走去。
煙升急忙迎上去,她看了一眼霍玄的臉色,稟告:「折釉姑娘病了,燒得厲害,傍晚的時候吐了好一會兒,後來直接昏倒了。」
「雲大夫來過沒有。」霍玄一邊問著一邊踏進屋。
「來過了,雲大夫說表姑娘受了涼,又有些水土不服。」煙升在一旁溫聲解釋。
肖折釉坐在床上,正捧著一碗苦澀的湯藥在喝。漆漆和陶陶站在床邊望著她。幾個小丫鬟見霍玄進來,急忙一起行禮。
霍玄往前走的步子頓住,這裡是肖折釉的閨房,她已經九歲了。
肖折釉將碗放下,抬頭望向屏風旁的霍玄,沙啞著嗓子喊了聲:「將軍。」
霍玄略點了下頭,也不上前,問:「可好些了?」
肖折釉下意識地點頭,又緩緩搖頭,她擰著眉仰頭望著霍玄,低聲說:「不好,一點都不好。」
霍玄的眉峰也皺起來,他放緩了語氣,放低了聲音,安慰她:「生病總是不舒服的,把葯喝了,再歇幾日便好了。」
肖折釉燒得有些糊塗了,她鈍鈍的目光從霍玄臉上移開,看向碗里只喝了一半的湯藥。又把碗捧起來,小口小口地喝著。肖折釉是有點惱自己的,如今他們剛來霍府最是緊要的時候,她卻在這個時候病倒了。她上輩子在明定城生活了十五年,沒想到再回來還會水土不服。肖折釉更加深切地意識到她終究是換了個身子。
霍玄遠遠看著肖折釉小口喝著湯藥就像喝水似的,特別想告訴她這樣小口小口地喝會很苦,不如一口氣全喝了。
肖折釉這一病著實不輕,竟是在床上躺了六七日。除夕之夜,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聽著外面的鞭炮聲,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
起先的時候,霍玄也以為她三兩日就會好,沒想到過了六七日還不見好。霍玄也有些擔憂,雖信任雲大夫,還是去宮裡請了太醫問診。此舉著實惹人注目。
霍玄不方便去肖折釉的閨房,便讓煙升去問她有什麼想吃的東西。肖折釉想了好一會兒,說了蘇葉糕。蘇葉糕是南青鎮的小食,到季節的時候家家都會做,並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可眼下這個季節,明定城可沒有相應的食材。
肖折釉本是隨口一說,更多的是一種惦念,也沒想到能吃上。可是過了兩日,綠果兒竟真的端來一碟蘇葉糕。軟軟糯糯的甜黏糕卷在綠色的葉子里,瞧著就讓人想要咬一口。
「表姑娘,您快嘗嘗!」綠果兒嘟念:「沒想到這時節還能有這東西吃,也不知道哪兒來的……」
肖折釉咬了一口,甜甜糯糯的。甜得她翹起嘴角,糯得她彎起眉眼。
過了初十,肖折釉的身子雖然還虛弱,卻好了大半。她裹了短襖,吩咐絳葡兒把窗戶打開通通氣。肖折釉覺得精神好了不少,就讓漆漆和陶陶把這段時日寫的字拿來看。霍玄為他們找的蘇先生年前只上了兩次課便告假了,倒是留下不少任務。
「寫得不錯。」肖折釉點頭。
「姐……」陶陶湊到肖折釉身邊,緊緊攥著她的手。
肖折釉這才覺出陶陶有點低落,她微微詫異了一瞬,忙問:「陶陶,怎麼了?可是這段日子發生了什麼事情?誰又欺負了你?」
「沒、沒有……」陶陶低著頭,撲閃著眼睫,望著自己的腳尖。
還是一旁的漆漆直接說:「大年初一的時候,霍家老太太把我和陶陶喊去了。那老太太不喜歡陶陶,不準霍將軍收陶陶當兒子!還領了好幾個霍家的小孩兒和陶陶比較,說他們都比陶陶好!」
「姐、姐病……」陶陶皺著小眉頭瞪著漆漆。
肖折釉瞭然,一定是因為她病著,陶陶才瞞著她。初一的事兒,她竟是今日才知道。肖折釉笑笑,揉了揉陶陶的頭,安慰他:「沒關係的,不管陶陶能不能被霍將軍收為嗣子,都沒關係的。」
「真的?」陶陶仰頭望著肖折釉。擔憂的黑眼睛里多了點安心,好像只要姐姐說的就都是對的。
「當然。」
傍晚的時候,肖折釉換了身衣裳去找霍玄道謝。
「將軍,這段日子麻煩您的照拂了。」肖折釉掀開雪白的兜帽,露出一張小小的臉來。她病了一場,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在毛茸茸的斗篷圍繞下,顯得更加嬌小。
「不麻煩。」霍玄抬眼看她,不過十多日不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瘦了一圈的緣故,竟好似身量又高了點。
肖折釉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啃啃身上。霍玄正拿著一把銀梳給啃啃梳理毛髮。可是霍玄哪裡是做慣這種事情的?啃啃在他大手下躲躲藏藏,伴著幾聲嗚咽。
瞧著啃啃的可憐模樣,肖折釉心裡揪了一下,問:「將軍怎麼親自給它梳理毛髮,煙升不在嗎?」
「煙升回去省親,要過了十五才回來。」霍玄手中的梳子落下,力度沒掌握好,弄疼了啃啃,啃啃嗚咽兩聲,可憐巴巴地抬起小腦袋來望著他。
肖折釉心裡又揪了一下,說:「將軍,要不然我來?」
霍玄抬眼看她。
在霍玄審視的目光中,肖折釉笑著說:「我覺得它好可愛,想試一試……」
「它怕生。」霍玄話音剛落,啃啃從他的腿上一躍而起,跳到了肖折釉腳邊,用一雙小爪子抓著肖折釉的白色裙擺。
肖折釉蹲下來,歡喜地揉著它的頭,動作熟稔地將自己纖細的手指插在它後背上的雪白毛髮間,以指為梳,輕輕梳理著。
霍玄的目光凝在肖折釉的身上許久許久,他好像又想起了那場大雪,那走不出去的雪山,還有那個跟在他身後一口一個「小哥哥」的小姑娘。她那天也穿了一身雪白的毛絨斗篷。
一隻小小的手出現在霍玄的眼前。
「將軍?」肖折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蹲在了霍玄面前,「讓我試試罷!」
她皎皎澈澈的明眸里溢滿雀躍歡喜。
霍玄垂眸,這才將握著的銀梳放在她的手裡。
「乖,不要亂動。人每日都要梳頭髮,你幾日才一梳,可不能再懶了。」肖折釉翹起嘴角,拿著梳子仔細給啃啃梳理雪白毛髮。軟軟的毛髮,暖暖的溫度,這一切讓肖折釉分外熟悉。
啃啃歪著頭看了一會兒肖折釉,然後用頭蹭了蹭肖折釉的手背,發出幾聲低低的婉轉叫聲。
許久過後,霍玄才將目光從肖折釉身上移開。他一根一根撿起落在他墨色長袍上的狗毛。他不太喜歡小動物,尤其是這種隨處掉毛的小東西。可啃啃是她喜歡的,是她留下的。
「將軍,雁溪公主來了。」歸刀匆匆進來稟告。
霍玄「嗯」了一聲,起身迎接。
肖折釉抱起啃啃,問:「將軍,還沒梳理好呢,我能把它抱回去梳理嗎?」
瞟見肖折釉期待的目光,霍玄掃了一眼沒骨頭似的窩在肖折釉懷裡的啃啃,還是答應下來。
「謝謝將軍!」
霍玄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道:「別總抱著它,重。」
「不重,一點都不!」肖折釉笑著說。九年了,啃啃是比當初胖了幾圈。可是肖折釉抱著它就是抱著滿滿的幸福感,哪裡會覺得重。
肖折釉把啃啃抱回偏院,漆漆和陶陶都感興趣地想要摸一摸它。它弓著腰,「唔嚕」、「唔嚕」地叫,警惕地看著他們,誰也不準靠近。
這倒是讓肖折釉大為滿意,她的啃啃還是那個啃啃!沒變!
霍玄……大概是個例外吧?許是他趁她離開的九年裡威逼利誘才逼迫了她的啃啃妥協,一定是這樣的!
用了晚膳,肖折釉帶著啃啃出去溜達。她走在抄手游廊里,望著院中熟悉的假山、池子、涼亭……好像又回到了過去。那些她大著肚子,帶著啃啃飯後閑走的日子。她身為盛令瀾的時候是對霍玄沒有什麼感情,可是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彼時她剛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第一個想起的還是霍玄,第一個想要告訴的人也是霍玄,她腹中孩子的父親。
在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的日子裡,她也是在等著霍玄回來的。雖然是毫無感情的指婚,可是只要兩個人想把日子過好,總會慢慢喜歡上對方吧?就算談不上喜歡,夫妻和睦、舉案齊眉也是不難的吧?
她是盛寵六公主,也是初為人妻的十五歲小姑娘,怎麼能對未來沒有點惶惶的憧憬呢。
肖折釉走神間,啃啃朝前跑開,只留一個小小的背影。
「啃啃!」肖折釉回過神來,急忙提著裙角追過去。她跑了好遠才追到啃啃,她把它抱在懷裡,用指尖點著它的鼻尖,蹙眉訓斥:「怎地又不等我!」
啃啃的眼睛里浮現出一抹茫然,它歪著頭望著眼前的肖折釉,慢慢將小腦袋縮在肖折釉的臂彎,小聲嗚咽了一聲。
肖折釉抬頭,望著眼前的花圃一時呆怔。這裡是勿卻居的後面,單獨辟出的花廳被四面的花圃簇擁著。正是一年中寒冷的時候,花都凋謝了,可是肖折釉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整個花圃栽的都是芍藥。望著這些枯枝,肖折釉甚至可以想象得到盛夏時節,這裡會是怎樣一幅芍藥鋪地的場景。
她上輩子很喜歡芍藥,當初還說等孩子生下來了就把這兒原本的花木全部換成芍藥。可惜她沒等到開春……
「我喜歡了你十二年,等了你十二年!你就真的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嗎……」女子低低的啜涕聲從花廳傳來。悲戚中帶著絕望。
肖折釉猶豫了一會兒,對懷裡的啃啃擺了個噤聲的手勢,悄聲走到花廳窗下。雖是冬季,花廳四周的門窗卻是大開的。可以清楚看見裡面的霍玄和盛雁溪。霍玄還是一手負於身後,默然立在那裡。盛雁溪卻垂著雙肩,扶著桌子才堪堪站穩身子。
肖折釉認識盛雁溪,盛雁溪是當今聖上的長女,也算是肖折釉前世的堂姐。肖折釉對她的印象不深,只知道她比自己大一歲,身子似不太好,很柔弱的一個姑娘。
此時肖折釉是震驚的,震驚於她剛剛聽到的話。她沒有聽錯吧?盛雁溪喜歡霍玄?喜歡了十二年?
花廳里很久很久的沉默后,盛雁溪哭著說:「霍玄,你知不知道我身為一個公主,要有多大的勇氣才敢來說出這些話?你究竟有沒有心?從十三歲到二十五歲,一個女子最好的十二年,我的整顆心都耗在你這裡……你真的忍心讓我再等一個十二年嗎?」
盛雁溪的聲音漸低,逐漸被她的哭聲淹沒。
「公主請放手。」霍玄的聲音沉涼無波。
肖折釉仰起頭來,才看清盛雁溪拽著霍玄的衣袖。
盛雁溪好似已經站不穩身子了,她望著霍玄的眼睛,哭著搖頭,淚水漣漣,哭不盡的委屈。
霍玄掰開她的手,向後退了一步,平靜道:「公主錯愛,然,臣的回答與十二年前一樣。」
盛雁溪滿臉淚水,可是她卻笑了,她笑著大聲喊:「阿楠!阿楠!你還要說阿楠嗎?真的有阿楠這個人還是你編出來的借口?如果真的如你所說,你非阿楠不娶,可你當年又為何娶了盛令瀾!」
她上前兩步,幾近乞求地說:「我不介意,不介意你心裡裝著阿楠。你當年可以娶盛令瀾,為何今日不能娶我盛雁溪?霍玄,你知道的,我不願意逼迫你……我明明可以向父皇求一道賜婚的聖旨。只是我沒有這麼做啊,我在等,等你真的願意娶我……」
身為公主,盛雁溪在別人面前或許是高不可攀的,可是她在霍玄面前從來不知道什麼是高傲,甚至連自尊都被她踩在了腳下。
霍玄的眉峰已經皺了起來,心裡隱隱不耐煩,他剛要開口,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犬吠聲。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肖折釉想捂啃啃的嘴已經來不及了……
肖折釉一氣,狠狠地在啃啃的背上拍了一巴掌!這小傢伙長大了反而沒有小時候那樣懂事了!她小時候抱著它去聽母后、皇兄牆角的時候,它從來不會叫的,甚至還能給她望風呢……
「誰在外面!」盛雁溪驚呼一聲,跌跌撞撞地衝出來。
當盛雁溪看見肖折釉,知曉真的有人將她如此卑微的樣子看在眼中,她的臉上紅一道白一道的。身為公主,她可以因為痴愛在霍玄面前不顧自尊,可是她是不願意別人看見她這個樣子的!她來找霍玄說話,是連自己的貼身侍女都屏退了的!
「大膽!竟敢偷聽本宮說話!」盛雁溪身子柔弱,可是窘迫和惱怒讓她不管一切沖向肖折釉,舉起手來,就是一巴掌掄下去。
然而她這一巴掌沒有碰到肖折釉,反而自己踉蹌了兩步,跌倒在地上。
肖折釉是被霍玄從窗戶拎進屋裡的。
肖折釉腳尖碰到地面的時候,晃晃悠悠站不穩,還踩了霍玄一腳。
「當心。」霍玄扶了她一把。
肖折釉忙抓著霍玄的手站穩,焦急解釋:「我不是故意偷聽的,是啃啃亂跑,我來追啃啃,然後……」
肖折釉沒有再說了,她順著霍玄的目光望向窗外。盛雁溪跌坐在石子兒地面上,雙肩抖動著啜涕不止。
肖折釉抓緊了霍玄的手,小聲說:「將軍,我好像闖禍了……」
撞見了這樣的事情,恐怕是小命不保了。
霍玄低頭,目光落在肖折釉抓著自己的小手上,他頓了頓,道:「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