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溫酒歌
像抓著燙手山芋一樣,溫初九利索的收回手,笑得十分坦蕩:「我見她頭上落了個蟲子,幫她拿下來。」
鳳逆淵綳著臉,顯然並不相信她隨口胡謅的謊話。
溫初九笑得越發燦爛,輕輕推了下丑丫的肩膀,小聲叮囑:「去廚房玩。」
丑丫起身溫吞吞的走了,鳳逆淵大步走到溫初九旁邊坐下。
溫初九一顆心原本七上八下的忐忑著,見鳳逆淵一直坐著不說話沒一會兒便也安靜下來。
這塊石頭挺大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樹叢灑下斑駁的光影,溫初九索性放鬆身體躺下來,透過樹葉看著天空。
藍天白雲,陽光正好,這樣安寧的日子實在是愜意,甚至比在京城逛花樓還要舒服。
溫初九眯了眯眼,心裡暗暗喟嘆,身邊有了細微的動靜,鳳逆淵也在她旁邊躺下。用一隻手枕著腦袋。
「溫初九。」
「嗯?」
「你在想什麼?」
鳳逆淵問,語氣平和,好像與世無爭的隱世高人,溫初九心裡也跟著平靜下來,淡淡的回答:「回去之後,這樣的日子。恐怕就沒有了。」
使臣團入京,不論和親是誠心還是試探,時局都不會再安寧,戰亂也許一觸即發。
鳳逆淵統率三軍,自然要領軍上陣,如今陛下也是年事已高,朝堂風雲詭譎,作為忠良之後,寧西舟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如此想來,溫初九應該是最清閑的一個。
「沒了武功,你還能做什麼?」
鳳逆淵問,溫初九想了想。她如今這種情況,回京之後,皇家密探多半是不會再要她了,但她知道的辛秘太多,自然也不可能被放走過正常人的生活,最大的可能應該是被貶成宮女什麼的,做個閑職。
好在這些年,宮裡頭那些管事的和她關係都處得不錯,如果真落到這種地步,她的日子應該也不會太難過。
心裡想的是一回事,溫初九嘴上答得又是另一回事:「我雖然沒了武功,但還能洗衣做飯、砍柴燒水,偌大的南麟王府,總有我能幹的活不是嗎?」
「嗯。」
鳳逆淵寡淡的應了一聲,沒說好與不好,溫初九也沒在意,反正只要跟著鳳逆淵一起護送使臣團回了京,她這次的任務也差不多算完成了。
只是,不知師姐找到那人沒有。
無論如何都還是想再見那人一面,想親口告訴他一些事,想聽他說一句對不起。
這般想著,竟迷迷糊糊的有了睡意,連續打了幾個哈欠,溫初九也沒強撐,就這麼睡了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溫初九的錯覺,每次有鳳逆淵在的時候,她都睡得特別踏實。
這一覺溫初九睡得有點久,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昏暗,躺了好一會兒溫初九才反應過來已經是日頭西斜了。
腦袋睡得有些暈。揉著腦袋坐起來,冷不丁看見旁邊還站了個黑影,溫初九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去摸腰間,卻忽然記起在地下城的時候,她隨身攜帶的那把軟劍已經斷了。
這個時候她也認出站在那裡的是寧西舟。不知為何,下意識的鬆了口氣。
「太傅大人怎麼有閒情逸緻站在這裡?」
溫初九問,從大石頭上跳下來,活動活動舒展四肢。
大石頭怪硬的,睡得四肢有些酸疼。
寧西舟眼眸深邃的看著她,直到她要走的時候才低聲開口。
「『溫』才是你真實的姓吧?」
「……」
步子頓住。溫初九回頭迎上寧西舟的眼,他眸底涌動著複雜的情緒,但並沒有憤怒。
溫初九很清楚,他能問出這句話,並不是試探,他應該憑藉寧家的勢力。查到了很多東西。
溫初九想知道,這裡面還有什麼是她可能不知道的事。
「你可知京都早年有個釀酒世家溫家,溫家有兩子,大子溫酒蘊深得父親真傳,釀得一手好酒,年年都會定期釀造御酒送入宮中。二子溫酒醇,生性憨厚,雖無釀酒天賦,卻有一手好木雕手藝,能以桃核作畫,獨具匠心。構思奇佳。」
寧西舟的聲音潤朗如水,如甘冽的清泉淌過溫初九的心田,勾起無數回憶。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卻如同一把鈍刀,要生生撬開她的腦袋。
「溫家還有個小女兒叫溫酒歌。她生性活潑可愛,獨得溫家上下所有人的恩寵,卻不會釀酒,酒量甚至差到一杯就倒的地步,然而鼻子很靈,無論什麼酒,只要聞一下,便知道這酒的年份和釀造步驟,九歲那年,她因為這件事,成為名震京都的品鑒師。」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溫初九耳邊好像又有了掌聲雷動,所有人都在底下議論紛紛,不知溫家是積了幾輩子的德,這兩子一女,竟有這樣奇巧的天賦,日後定會成為京都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
那個時候,是何等的風光啊……
她也以為,日子會永遠這樣無憂無慮的過下去。
寧西舟說完安靜下來,他看著溫初九,似乎在耐心的等她說些什麼,溫初九勾唇,臉上一派天真:「然後呢?太傅大人講這個和我有什麼關係?」
「後來,溫家被查出弄虛作假,在御酒中摻雜劣酒以次充好,還與北宿叛黨私下勾結,暗中牟利支持北宿招兵買馬,被抓進天牢,滿門抄斬!」
滿門抄斬!
這四個字像一座山壓在溫初九肩上,好像要將她整個人碾壓成泥。
她好像又回到那個不見天日。腐爛發臭的地方,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飲下穿腸毒藥。
溫初九的肩膀晃了一下,神情有些恍惚,寧西舟的手垂在身側,伸手想要扶溫初九一把,不知想到什麼又收回,只緊握成拳負在身後,面色凜然的繼續:「當年徹查此案的人,是我爹!」
喉嚨猛地湧上一股腥甜,卻被溫初九強壓了下去,她深吸兩口氣,努力保持冷靜,肩膀卻已經控制不住的在顫抖。
是的,正因為當初負責此案的人是以公允賢良著稱的刑部尚書寧鵠知,判決下來的時候,才沒有一個人質疑。
所有人都相信,寧尚書是當朝最公正不阿的人,他不會出錯,所以錯的,只會是意圖謀逆的溫家。
只有這樣的人下達的命令,顧臨風才會毫不懷疑的執行。
也只有顧臨風,才能那樣輕易地騙她偷出溫家的賬本。
這件事,溫初九很早就知道了。
所以,她是故意接下監視寧西舟的任務到他身邊去的。
她想看看,世代忠良的寧家,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她想知道,寧鵠知是從哪裡來的自信確定自己的判決是正確無誤的。
她想找到一絲一毫的漏洞來給自己找個借口能魚死網破的報復。
但讓她失望的是,寧家人的作風,和傳言中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偏差。
只有深入接觸后的人才會發現,寧家人雖然看上去淡泊如水與世無爭。骨子裡卻有著寧折不彎的傲骨。
那種傲骨,註定他們不會向任何強權低頭,也註定他們不會做出於心有愧的事。
如果溫初九身上不是流著溫家的血,恐怕連她自己都要懷疑,那個釀酒世家的溫家,真的是包藏禍心的亂臣賊子!
所以溫初九最終沒能做出什麼實質上傷害寧家人的事,她只是稍微敗壞了一下寧西舟的名聲,壞了他的姻緣,只是在密報上添油加醋,稍稍削弱了一下寧家在朝堂上的地位。
寧家是肱骨之臣,她所做的,撼動不了寧家根基半分。頂多添幾分堵罷了。
「我對太傅說的這些不感興趣,太傅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就走了。」
溫初九說著要離開,寧西舟上前兩步攔住她,眼神近乎執拗,一字一句道:「酒歌。我相信當年,我爹是秉公執法的,如果你也覺得溫家沒錯,那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搗鬼。」
寧西舟說得篤定,好像他已經查出了兇手是誰,溫初九卻在一瞬間紅了眼眶。
已經很多年沒人叫過她酒歌這個名字了。
初九是她的小名。因為她生在正月初九,九又和酒同名,每次聽別人叫她小九或者九兒,都會給她一種一切都沒有改變的錯覺。
見她沒有否認這個名字,寧西舟又走近了些。
「酒歌,如果你願意。我會還溫家,一個清白!」
他說,會還溫家一個清白,語氣鄭重得如同在許下一個十分重要的誓言。
溫初九心頭顫了顫,她很清楚,這個男人和鳳逆淵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言出必行的人。
他要還溫家一個清白,就一定會做到,可在背後操控一切的分明就是坐在朝恆殿的那個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寧家人比誰都明白,就算查明真相,他又能拿那個人怎麼樣呢?
難道違抗寧家列祖列宗的祖訓做出弒君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想到這裡。溫初九笑出了聲。
「太傅大人真的認錯人了,我只是湊巧姓溫,並不認識什麼九哥十哥,你嘴裡所謂的清白公道我也並不想要。」
溫初九說完,越過寧西舟離開,寧西舟沒有拉住她,只是聲音涼薄的問了一句:「如果你真毫不在意,何必費盡心思到我身邊做那麼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