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矗立在漫漫黃沙中,千百年來默默承載著數不盡貪嗔愛怨的定風關,在被李胖子獨佔二十三年後,再度易主,重新成為所有人的定風關。
消息傳出后,關內的牛鬼蛇神跑的跑、逃的逃,未及帶走的物品散落一地,而在關外流浪了二十多個春秋的百姓們,遠眺著重新被拭亮的「定風關」三字石匾,淚眼婆娑。
「娘,住隔壁的李家一家五口……哦不,現在是八口,也回來了呢。原來還在穿開襠褲的小毛子,現在連娃子都有了!」
「爺,您胡說什麼呀,阿泰爾老太爺活得好著呢,只是人家現在全家換東街口住去了,您上對門找去,當然找不著啊!」
各式各樣的歡聲笑語,充斥在關內大街小巷中,唯獨一間坐落在中心北口處的四合院,在熱鬧、吵雜的人聲中顯得格外靜謐,並且在這靜謐之中,還透出點淡淡的愁。
「小樓,這『崩玉』本該由他親手交給你,但我偶爾也想過過當老大的癮,所以……」
坐在樓孟月休養的床榻旁,柳葉輕輕拉起她的手,將那顆晶瑩剔透的崩玉,小心翼翼放至她沒有受傷的左手掌心中。
「它是你的了。」
「謝謝你,小柳,但我不能拿。」凝望著手中那顆美得恍若不似人間物的淚滴形美玉,半響后,樓孟月笑了笑,然後將那滴「淚」又放回他手中,「因為這不該屬於我。」
確實不該屬於她,因為她真正見到崩玉那一刻才知曉,它不僅是令狐娘送給令狐爹的定情物,更是他爹娘唯一留給她的遺物。
這樣重要又具有絕對紀念意義的物品,就算是她歸家的關鍵,但她,怎拿得下手?
更何況,這世上,若有一人可以接受令狐蓀贈予的「崩玉」,那人,也不該是她,應該是他的月下美人……
「小樓,你要知道,他到昏迷前最後一刻,手裡依然緊緊握著它,口中喃喃的是『拿給小樓』。既然他這話是對我說的,我又答應了,我就得說話算話。」
將崩玉塞回至樓孟月手中后,柳葉索性一個飛身,站得遠遠,以防她又一次的拒絕。「你若真不想拿,以後有機會自己還給他。」
「我的頭現在已經完全不暈了,要不如我現在……」感覺著由手掌心傳來的那股柔和和光滑、如同輕撫人體的溫潤感,樓孟月抬眼望向柳葉,掀開被就想爬起身。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由事發當日到現在,已有十天了,她完全沒有見過令狐蓀,所有關於他的消息,她全是由柳葉口中得知。
先前,由於大家都忙,令狐蓀也需要休息,她不好意思開口。如今既然柳葉說他最近精神不錯,那麼也該好好去跟人道聲歉、道聲謝,並將崩玉親手還給他。
「現在頭不暈,不代表你一會兒不會暈!」
看到樓孟月似要下榻的舉動,柳葉很快將她按回榻上,將她身上被子覆好,但不知為何,他在動作之時,眼底卻又微微的不自在與懊惱,但他很快的又恢復原來表情瞪向樓孟月,「你還是好好休息,等把手傷徹底養好才准去,否則兄弟們肯定全饒不了我,說我沒好好照顧你!」
「是呢……我的頭……好像又開始暈了。」
望著柳葉眼中一閃即逝,但真實存在的異樣,樓孟月愣了愣,暮地明了了,而後不好意思地對他笑了笑,心,微微抽痛著。
啊,她怎麼會那樣傻,還一傻傻了這麼多天,傻到竟忘了傷后的令狐蓀,是由木玉璞夜以繼日的照料著,更傻到忘了這世間根本沒有密不透風的牆!
看樣子,她與令狐蓀之間不該存在的「特殊」關係還是有人知道的,之時過往,他們總睜隻眼閉隻眼的當沒瞧見,但在令狐蓀的真命天女已然出現后,她與他之間曾經的那層關係,看在眾人眼中自然變得尷尬至極。
「看,還是會暈嘛,對不對?那你趕緊睡下,我不吵你了。」望著樓孟月憔悴小臉上那個笑了比不笑還讓人心疼的笑容,柳葉的心情簡直糟透了。
真他姥姥的,他何嘗願意說這樣的話啊!但……唉……
「柳副將。」
正當柳葉溫柔地將被子又一次覆在樓孟月身上,欲和聲與她道再會時,突然,一個低沉的嗓音又屋外傳來。
「喊那麼大聲做啥?不知道小樓要休息了嗎?非扯著喉嚨喊得整個定風關的人都聽到你才滿意是不是!」聽到這個聲音,心情本就夠悶的柳葉,火氣幾乎爆棚,也不管人家喚他做啥,回身就開罵。
「小柳,不要對雲大哥那麼凶。」
望著屋外那名被柳葉一罵立即噤聲的挺拔男子,那名曾經被心魔所嬈,救過她,更一直暗中守護著定風關與柳葉的寡言男子……雲鴻,挨柳葉罵后的懊惱自責神情,樓孟月笑著附耳對柳葉說道,「你脖子上的吻痕都還沒消,就翻臉不認人啦?」
「臭丫頭,說什麼呢!」聽到樓孟月這話,柳葉瞪了她一眼,美麗的臉龐卻整個紅了。
「乖乖睡,我晚點再來看你。」
「謝謝你,小柳……」
望著紅著臉離去的柳葉,以及一路痴望著柳葉的雲鴻,樓孟月笑得眼眸都模糊了。
可總算在一起了啊。雖然在人前,他們一個是副將,一個是小兵,但瞧現在他們那幸福的模樣,連她都感染到那份苦盡甘來的甜蜜了呢。
副將,柳葉,鎮遠侯——
令狐蓀手下第一侍衛,一路由京師跟隨著他來,到定風關只為將已淪為血域魔城的家鄉取回手中。
這群人,真是一個比一個能裝,一個比一個能忍,更一個比一個能幹。樓孟月早知道,十多年來在大漠中狂奔,無怨無悔只為定風關的令狐蓀絕不會是普通人,但她怎麼也想不到,他不僅是定風關前任關主的親生兒子,更是受封「鎮遠將軍」、當朝最年輕的文武雙科狀元。
就他那副邋遢懶樣,居然還是將軍、狀元呢,想見在他變成如今這副邋遢懶樣前,大概也曾正經八百的發懸樑、錐刺股過……
在腦中想象著令狐蓀正經八百的模樣,樓孟月直覺的想笑,但卻發現,她臉上出現的不是笑,而是淚。
他,到底怎麼樣了?為什麼他們都告訴她他醒了,卻沒有人告訴她他醒來后究竟如何了?
她也不是真那樣不懂事,畢竟自木玉璞出現后,她便一直以男裝出現,更處處避嫌,可為什麼連一向跟她交好,凡事幫著她的柳葉,這回也力阻她前去?
是不是他其實根本沒醒,又或是傷勢已嚴重到……
當心底浮現出的種種不安念頭,恍若無形的鐵爪緊緊揪住她的心,揪得她氣都喘不過來時,樓孟月再忍不住起身了——
她要去看看他,也必須去看看他只一眼、一眼就好。
待確認他真的安然無恙后,她一定離他遠遠的,再不給他帶來任何麻煩!
悄悄下床打開房門,樓孟月本想看看外頭的情況,決定往哪走好,房門才剛剛露出一條細縫,她便聽得門外傳來雲鴻低沉的嗓音……
「樓姑娘,有事喚我一聲便行,下床危險,快回去躺著吧。」
「雲大哥,他……令狐……是不是……」
「別胡思亂想,他好得很,什麼事也沒有!」
真是個不適合說謊的男人啊……
聽著雲鴻那怎麼聽怎麼有問題的聲音,明了柳葉這回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樓孟月,只能靜靜關上房門,任心底那陣恐慌將自己徹底包圍。
柳葉的心地是如何的柔軟,沒有人比她更知曉,而向來心地柔軟的他這回會如此強硬,以這種幾近軟禁的方式將她困在這小房間里,結論其實不言而喻——
令狐蓀的傷,一定比她想象的更嚴重,重得柳葉都不忍心讓她前去探望他了……
她,究竟怎麼做才好?
是順應他們的好意,繼續在這裡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坐困愁城,還是完全拂逆他們的善意,想辦法自己去尋求答案,就算那個答案絕對會令她心碎?
正當樓孟月來回考量時,突然聽得耳畔傳來一陣小小的、奇怪的「吱吱」聲。
一開始她並沒有特別在意,但當一隻身上花紋奇特的小錢鼠不住用爪子扒著她的鞋,並在她終於望向它時直身站起,還詭異地向屋內一角邊手舞足蹈的走去邊回頭看她時,她微微眯起了眼。
這小錢鼠……好怪。那動作竟像是要她跟著它走似的!
可能嗎?
雖覺得這個念頭可笑萬分,但樓孟月的腳步還是不自覺地朝著小錢鼠走了去。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地跟著小錢鼠爬到屋內東角的桌下,她發現小錢鼠用力用爪子耙著的那道牆后,有道暗門!
樓孟月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但此刻她也無暇多想,就是緊跟在那隻小錢鼠身後,聽著它的吱吱聲,忍住臂痛在暗無天日的地道中摸索爬行,在不知究竟爬了多久后,終於抵達了另一道暗門。
悄悄推開那道暗門往外看去,樓孟月發現自己的所在之處,是一處花園的石桌下。
這裡是……
不太清楚現在的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但當她舉目四顧時,她看見了木玉璞。
他看著木玉璞手裡端著一個碗,由花園斜角處的一間屋裡走出,對站在屋外幾名面色凝重的男子輕輕搖著頭,眼中帶淚。
簡短說了幾句話后,她又指了指手中的空碗,似示意眾人她要去換碗湯藥,便在一名男子的護送下匆匆離去。
在她離去后,那幾名男子互望了一眼,緩緩走至樓孟月所在的花園,嘆氣的嘆氣,慨嘆的慨嘆。
「看樣子真是沒法子了。蓀老大都醒來三天了,可不僅連木小姐是誰都不認得,更連咱一幫兄弟也一副沒瞧過的模樣!」
「這樣也就罷了,現在的蓀老大,對待我們的那副客氣勁兒,還有說話是溫文爾雅的模樣,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哪還有半點過去大漠沙狼的影子啊!」
「大伙兒先別著急,他現在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哪還有空跟咱們擺什麼沙狼的派頭啊!」
「雖說這事急不得,可木姑娘已有孕在身,婚事也拖不得啊……唉,誰能告訴我,蓀老大原定一個月後要辦的婚典,究竟還能不能如期舉行?」
「一個月後的事誰知道啊!不過就目前情況看來,只要蓀老大身子恢復了,約莫還是會如期舉行的……」
記不得?身孕?婚典?
聽著花圜中眾人的對話,終於明白一切的樓孟月,悄悄關上暗門,然後動也不動地坐在完全看不清前方的漆黑地道中。
原來,令狐蓀失憶了,原來,木玉璞有孕了。原來,他們一個月後就要成婚了。
這柳葉啊,就是改不了他那愛操心又護短的媽媽個性,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不讓她知道呢?
當然啦,知道這事的她肯定會百般自責,心底決計不好受,但事情本就因她而起,令狐蓀的傷也是她一手造成,柳葉好歹也得讓她承認一下自己的錯誤,並讓她親口跟木姑娘誠心的道聲歉,向他倆說聲恭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