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一天,邊疆與牧場
沿著「葫蘆」的肩膀,我們特意繞到這個被王譽為「牧場」、而後又被我命名為「邊疆」的空曠場地邊緣,然後順著這個邊緣,邊走邊看,偶爾還會回頭看一下我們劃過的一個漂亮的弧度。
「以後,這裡可以裝一個廣角鏡,這樣我們即使站在任何弧度上,旮旮旯旯的地方也不會擋住視線了。」王比劃著,一面將腦袋探出去好長地張望起來。
我伸手摸了摸洞壁,左右看著,「一個恐怕遠遠不夠,這個肩膀太大啦。」
說話間,就到了下一個入口,我們又該「鑽地洞」了。不過這次,感覺卻異樣的舒暢。我和王,不用再像兩條誤入歧途的魚,一前一後作「魚貫而入」的高難動作了。因此不用目測,下去的這個安全通道,王可以一邊和我並肩而行,一邊可以和我輕聲交談。
當然,安全通道大了,作為必要的門並非也要跟著大起來。在任何時候,如果不是外交事務,門還是越小越好。不過也要有分寸才行,如果小到狗洞大小,那小黑可高興了。
「這一次,讓我來吧。」見我將手掌貼到門上,王不知為何忽然出聲對我喊了一嗓子,隨即用他的手換下了我的手。王的這個多少有點粗魯的舉動,其實只會令我心裡更加難受。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透露出的都是王依依不捨之情,無可奈何之嘆。
蹊蹺的是,手模開關竟忽然間紅光閃動,警鈴聲響作一團。
王臉色不由得一變,隨即黯然地撤回手,默默退到一旁。我一看,馬上抓起壁掛可視電話,對著話筒就要大吼大叫。沒想到,王手一抬,就把電話給壓住了。「算啦,他們沒有錯,這是我今早下的命令。」王搖頭說著,接過話筒將它重新掛好,強顏歡笑地對我有些自嘲道,「只是我沒料到,這些丫頭們,手腳可真夠利索的。」
看來,這又是古月或者王晴她們的傑作。
通往東方之門的路,已儼然與前面所有關隘嚴格區分開來。放眼望去,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條寬約兩米的呈緩緩下降的筆直大道。好奇心濃厚的人,也許會立刻收緊瞳孔極目遠眺,當然結果一定會失望的。因為有人曾專門測試過,用高倍望遠鏡從那邊朝這邊向上瞭望,鏡頭裡看到的,僅僅是一個黑點。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那個不愛說話只愛笑的黑格爾。當然,這都是后話,而且在他旁邊一定還站著我或者古月等人。
知道這個距離的人有很多,但每個人都會守口如瓶,一個厘米也不會說出口來。不過這個不是什麼秘密,也不是什麼禁令,人們才會這樣如此神秘。能夠令家園裡的人們自發地守住一樣東西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王。因為,王曾從這條大道最後一次走過,所以這條大道的名字,又叫「王道」。
對於這樣的距離,起初我還是有些擔憂。畢竟,王道這一次下沉的無論是坡度,還是長度和深度,都是前所未有的。但走了一會兒,我心裡的那塊石頭就放了下來。王道上,每隔兩百米就有一排座椅,每隔五百米還有一個小亭子。小亭子裡面,不僅有水和點心,還有一瓶漂亮的插花。如此人性化的設計,如此溫情脈脈的手筆,我還擔心什麼呢?
每逢我們走過小亭子時,王就會注視著那些盎然挺立在花瓶中的斑斕花朵,在嘴角處難以覺察地蕩漾出一絲不自覺的微笑。
「你喜歡什麼花,月季還是玫瑰?」
當然看得出,王並不指望我回答什麼。這世界上,花的種類千姿百態,說起來又豈是簡單的喜歡所能包涵的。而尤為令人心痛的是,此刻在我們頭頂迎風怒放的那些花兒們,今天後它們的香魂會飄飄蕩蕩地落在何處呢?
「你可能還不知道吧,古月最喜歡的花是荷花。她總是著迷於那種睡蓮般的姿勢,靜靜的在水波的蕩漾中,慢慢的等待著花期。」
「睡蓮的確很美。」我答道。
對於王突然而至的絮絮叨叨,我不能總保持著沉默。儘管我很願意這樣一路聆聽下去,但如果總是他一個人的聲音,未免過於孤單,也過於殘酷了一些。只是我還有些不理解,說來說去,都是古月的影子,而王晴的名字,卻一次都沒有在他嘴上出現過。
看見第二個小亭子時,我有意停了一下,想看看王是否願意坐下來歇息一下,喘口氣,喝點水。當然,王把古月說得如此好,私底下我也想瞅一眼這個亭子的花,是不是跟第一個亭子會有所不同。
看到我探頭探腦往亭子里瞅的樣子,王果然上當了。他一邊氣喘吁吁地坐下來,一邊想當然地搖著頭說,「你真是一個容易上當的傻孩子。小理不用看啦,這裡面擺著的花兒,又不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當然是一個亭子一種花。如果不這樣的話,那她作為設計師,豈不是太自私了。」
「哦,是嗎?」我竊喜著,將一瓶水遞到王的手裡。
這條王道,的確不同凡響。王接過水,喝了一口之後,便一動不動地遠遠望著好像看不到盡頭的大道,陷入了沉思。王道,王道,它的霸氣就在於不管前面的路有多麼險要,多麼不可或缺,一到這裡就是閑庭信步,一瀉千里。
這就好比一群慌慌張張逃亡的人,忽然遇到一個背著雙手在大道上踱步的人,那種震撼呀,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
其實說穿了就兩個字,回家了。哦不對,是三個字。總之是不管怎麼跑,眼睛往下一瞅,就看見家的模樣了。既然都可以看見家了,慌亂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多半。所以,是該慢下來,再慢下來,一邊散散步,一邊認真想想前面走過的路,做過的壞事和好事,以及已經度過的人生一半的光陰。
王道設計建設的初衷,我猜一定是包含了這樣的用心的。
如果單獨追求速度和深度,隨便一部電梯都是王道這個長度的幾個量級。即使不使用垂直電梯,那種垂直式的深井也是不錯的選擇。所以,王道的出現,無疑對生活在這裡的人,現在和將來都必將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
王道另一個天才之處,居然是廁所。是的,廁所,每隔一段距離,王道上就會出現一個廁所。我們繼續上路后不久,王就上一趟廁所。
在王蹲在廁所時,我回頭遙望了一下我們已走過的來路。我看了半晌,最後只好嘆口氣。不是沮喪,而是讚歎。我想了很多詞,好像只有一個詞可以與之匹配,那就是高——高入雲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一個再不起眼的斜坡,當它無限地拉長,那種慢慢堆積起來的高度,就足以令人肅然起敬地仰視。
王從廁所出來后,終於看了一次自己的手錶。他說,「這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風景呀,不過,我們看來是沒時間欣賞了,我們好像得加快點步伐了。」
我點點頭,然後眼角向下瞅去。
如果這是在地面,我們此刻一定是站在一朵雲端之上。而雲端之下,就是我們即將落腳的安身之地。也許有一天,我會再和另外一個人、一群人,從下往上再來一遍。但那時,王會在哪裡呢,是在那個所謂的天堂上嗎?
想到這裡,我的眼前忽然真的浮現出一群人來,熙熙攘攘,浩浩蕩蕩地從我們身邊來回地穿梭而過。他們中間,既有青春的面孔,也有童稚的眼眸,既有牽手的情侶,也有懷抱嬰兒的夫妻,既有向上的讚美,也有一低頭剎那的喜悅……
我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我知道,這些模模糊糊的身影,不會是別人。
這種海市蜃樓般的瞬間幻覺和熱鬧場景,在若干年以後將成為家園裡的人們,每日必修的一門重要課程。因為到了那時,由於長期封閉和無所事事,很多人已變得越來越懶得動彈,有時甚至一天中連嘴巴都不想張開一下。這顯然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信號,而且其結果也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很多人,包括重要崗位上的那些關鍵人員,先從四肢然後捎帶到脖子,動作開始顯得機械、笨拙和獃滯,最後連眼睛轉動起來都成了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舌頭也早因疏於交談而變得越來越石化,最後連一個最簡單的捲舌音都不會發了……
我們極有可能會漸漸地失去我們所熟悉的一切:
首先,我們會失去語言和文字。因為我們沒有了交往,也無人再可以傾聽和傾述。
然後我們就會失去音樂,同時也丟掉了聽力。
最後我們都會成為一個活著的木頭人。
所以,我們每天必須要去王道那裡集合,從下面跑步衝刺上去,然後到牧場里大聲歌唱,朗誦詩歌,練習武術,與身邊的人交談。最後,我們再一個個結伴從上面漫步而下,中途看一看花朵,聞一聞花香,在半道中的椅子上坐一坐,擁抱一下身邊的夥伴。
這就是後來我從那本已經有些破爛、發黃的《家園筆記》上看到的最後一行筆跡。王,幾乎是以詩意般的的文字,對家園的未來做了一番十分殘忍的預測。我所以在這裡提到王的這段文字,除了因為這是他留下的最後記憶,也源於我對他預測的認同和敬意。更重要的是,他說出了王道這段長得有些變態的距離最核心的東西,以及真正的價值所在。當然,接著王留下的最後筆跡,後面的每一個字,就該由我來接著去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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