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團圓(一)
一時劉姥姥與紫鵑忙著張羅著讓鳳姐和寶玉吃晚飯,雖然酒和水餃俱已冰涼,可是他們吃得還是無比香甜。想想從前榮國府的家宴上琳琅滿目的山珍海味,竟是恍如隔世。
紫鵑又讓林停出去討了一個茶壺,沖了濃濃兩杯茶就要遞到鳳姐和寶玉手中,因見茶水暗黃,又有一些茶渣兒泛在碗里,便湊在那燈下細瞧。
劉姥姥嘆道:「紫鵑姑娘,這就是茶了!難道你以為這還是你們家常吃的茶不成?咱們老百姓平日里吃的就是這樣的茶。」
紫鵑無奈,只好將茶遞到寶玉和鳳姐手中。卻見他們二人如飲玉液瓊漿般喝了下去。我與紫鵑都轉過身去,不忍再看。劉姥姥也一直口中直念佛。
一時他們二人用完晚飯,因見時辰不早,我低聲對他們說道:「打聽過了,再忍耐個幾天,最遲不超過十天,你們也就出去了。雖然府里已經回不得了。可是,我已經在這城裡尋好了住處,大伙兒先安穩下來。最後再尋個穩妥的地方安置。」
寶玉忙問:「那老爺和太太還有府里的人都能放出來嗎?」
我回答道:「你放心就是了,一切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了,只是寧府里那邊的人和璉二哥與大舅舅大舅母他們怕要流放到寧古塔去呢。這回的官司他們牽涉的到深一些,實在無法開釋的。不過,咱們這邊無事,都可以出來的。」
寶玉呆了一晌,又問道:「咱們園子里的那些丫頭呢?」
紫鵑忙道:「姑娘早就預備好了銀子,一個不剩都要贖出來呢,二爺放心就是。你房裡的那些姑娘們都要贖出來的。只可惜襲人是不得回來的了。」
寶玉一呆,急道:「這是什麼話?難道她的罪比主子還大不成?咱們都放了,倒單單留下她?」
紫鵑瞪了他一眼,道:「二爺急什麼呢?難道竟是我們成心要為難襲人不成?你這樣想我不要緊,可是,把我們姑娘又想成什麼樣人了?」
說得寶玉臉一紅,忙向我作了一個揖,解說道:「好妹妹,我原是急了,說錯了話。我也並不是紫鵑說的那個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她為什麼不得回來而已。」
我暗暗嘆息,淡然道:「你也莫急。我也很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兒。」
:「原本,我們是想贖襲人出來的。可是,不知什麼緣故,弘晝王府的一個叫蔣玉菡的戲子,聽說了襲人關在順天府,就求了王爺將她提前贖出來了。」
寶玉聽了奇道:「我與蔣玉菡素來是相熟的,他如何對襲人這樣?他既然對她都如此,為何連瞧也不來瞧我一回呢?」
紫鵑冷笑道:「寶二爺竟是坐牢坐傻了!實話告訴你罷。如今,那蔣玉菡與襲人早就結成了夫妻,夫妻二人在那弘晝王府跟前開了一家小雜貨鋪子,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呢。哪裡有空想得起二爺來?」
寶玉聽了,面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手也抖了起來。
紫鵑卻不肯饒了他,道:「那襲人一見王爺,立時將你交給她保管的那些東西交了上去,其中還有咱們姑娘題了詩的帕子呢!那王爺見了帕子就要尋題詩的人。二爺,你的襲人對你可是真的盡心盡意呢!」
寶玉身子一晃,搖搖欲倒。林停在一邊看見忙一把扶住。
我嘆道:「他如今這樣了,你又何苦還來嘔他!」
寶玉垂淚道:「再不想,襲人竟是這樣的人!我竟是看錯了她了!」
我瞅他一眼,道:「形勢逼人,她也是不得已罷了。你也不必太過傷心。如今她嫁得倒也還好,對她來說倒也是一個極妥當的歸宿。」
寶玉卻嘆道:「嫁到優伶戲子家,正經人家又有誰瞧得起呢?也是個命苦的人罷了。」
我再也無法忍耐,冷笑道:「寶哥哥竟是這等悲天憫人之人!自己尚在囹圄,倒悲嘆起人家女兒的終身來了!你若真的於她有情,將來你出來了,就前去找那蔣玉菡將襲人要了回來,你予她一個好終身就是了!那蔣玉菡與你素有交情,只怕也是肯的!」
鳳姐一旁聽了早已經忍不得,推了寶玉一把道:「說你是個獃子呢!這會子叫襲人那賤人把你與林妹妹出賣到如此地步,你不說替林妹妹憂心,倒還為那小賤人說話兒,你到底是怎麼著?你的良心竟只為那起子狐媚子小賤人長的嗎?再不想想,說樣說話,是不是會傷了別人的心?」
寶玉聽了,神情惶恐道:「好妹妹,我原是豬油蒙了心!我與你陪個不是罷!」
我長嘆一聲,凝視他道:「你哪裡有錯呢?是我錯了!」
我轉身對鳳姐道:「好姐姐,如今我不再叫你嫂子了,我只叫你姐姐。璉二哥我可以不認,可是這個姐姐我必定是要認的。」
鳳姐眼圈一紅,伸手拉住了我的手道:「好妹妹,從今兒起,若是你和老祖宗不嫌棄我,我只伺候你們就是了!」
我笑道:「你是外祖母的心頭肉,她一日見不到你,飯也吃不香呢。」
我輕聲說道:「你們在這裡按捺性子再呆上幾日,到時我自然教人來接了你們家去。你們什麼也不可說,任誰問也只推不知道就是了。這個時候再錯不得半分的。」
鳳姐點頭道:「你放心就是。我心裡有數的。」
我點頭道:「明兒探春妹妹就要隨了王爺去高麗國了,怕要一年半載才得回來呢。她將四妹妹也帶了去了。叫我帶話兒給你們,她回來的時候再來瞧你們。叫你們好好的,不要太過傷心。」
:「二姐姐我已經叫人接了來了,她還病著,不過已經尋個極好的大夫給她瞧病。你們也放心罷。」
:「湘雲妹妹也有信兒了,她一切還好,等你們一出來,咱們就接了她來一起團圓一回。」
鳳姐聽了又問道:「咱們大奶奶在梨香院住得還安逸?」
我苦笑道:「算了吧,她們孤兒寡婦的,也是很難為的了。又何必再去叫她面上難堪?」
鳳姐冷笑道:「公公婆婆還有小叔子大伯子都在監獄里呢,她也就真的忍心不聞不問?素日里大傢伙兒還都稱她一聲『大善人』呢!真真人叫我開了眼界了!將來日後見面了,我必定還是要和她討教討教的。」
見寶玉在我跟前欲言又止,又不敢說話的樣兒,我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悲涼之意,彷彿一種在內心深處埋藏極深的東西突然碎成了兩半兒,叫人心酸,叫人絕望。而此時,也有一種隱隱約約的答案在腦際閃爍著,這樣遙遠,卻又清楚逼切。
我強忍著涌到眼中的淚水,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鳳姐說道:「薛姨媽家這回怕是要敗了!薛蟠已經難逃死罪,寶姐姐也已經被人從宮裡頭趕了出來,與薛姨媽一起,都關在順天府呢。」
聽我說到這裡,鳳姐雙手合十,向窗外拜了一拜,道:「蒼天有眼,還是惡有惡報的。太太聽見也是心裡安逸的。」
我問著寶玉道:「你以為呢?」
寶玉低道:「怕也有情非得已的隱情。總是血肉至親,何苦苦苦相逼呢?」
我點頭,哈哈一笑道:「好一個情非得已!好一個血肉至親!好一個有情有義的寶玉公子!」
寶玉不妨我有如此模樣,倒嚇了一跳,伸手就要來握我的手,道:「林妹妹,我原說錯了么?你莫要生氣。我只是想著,寶姐姐原也是極可憐的,哥哥獲了死罪,她與母親也在獄里,沒有人搭救。就如同一枝才開的牡丹花兒,就要凋零在這陰冷的牢獄中了。我心裡覺得她可憐,一時就說出來了。」
我手輕輕一縮,躲開了他的手,我憂傷地瞅著他,點頭道:「你放心!這枝牡丹我是不會讓它凋零在牢獄之中的!可是,寶哥哥,將來的芙蓉只能開放在你永遠不能企及的天涯了!你也莫怨你也莫念!」
窗縫中寒風鑽進來,吹落我腮邊最後一滴清淚。
那淚中有什麼?
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