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團圓(二)
車行轔轔,輾冰斷玉。無邊無垠的白色大地啊。望不到歸途,望不到天際。
在城外遠郊的官道上,逶迤行著幾輛馬車。形成一個小小的隊伍,給荒涼的遠郊帶來些生氣。
那馬夫用的馬鞭上系了鮮紅的穗子,一起一落在白雪中分外刺眼。不知從哪輛馬車上傳來幾聲低泣?再細聽卻又似似乎沒有?唯有風卷著雪沫兒從車窗外呼嘯而過。
車上載的正是從牢獄之中解救出來的賈府眾人。
賈政與王夫人還有周姨娘坐在第一輛車上。鳳姐和寶玉還有平兒並秋紋與碧痕擠在第二輛車中。
我與紫鵑芳官藕官坐了第三輛車。翠墨與小蟬兒伺候著迎春坐在第四輛車中。而林嫂與劉姥姥,素心,蕊官,坐了第五輛車。賈芸領了賈環並彩霞彩雲坐了第六輛車。後頭又有兩輛車,裝的則是林忠精心挑選的過年用的一應的東西。林忠父子與林停騎了馬在車隊前後照應著。
遠遠雪地里幾隻寒鴉凄惶地覓食,見有行人,自在車隊旁徘徊不去,幾聲鴉啼更平添幾分離愁。
芳官忍不住掀了車帘子伸出頭去罵道:「瞎了眼的扁毛畜牲,再不離遠些,我拔了你們的毛作撣子!」
紫鵑掩口笑道:「她今天火大得很!罷喲,那些子烏鴉好沒眼色,沒的來招咱們芳官姑娘作什麼?只怕連毛也保不住的,這大冷的天,可憐見的。」
芳官笑得推了紫鵑一把道:「象你這等出了名的賢惠人,也來打趣我?」
說著撇了嘴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太太自從獄裡頭出來以後,一個好臉色沒有。見了人也是冷冷的,一絲兒熱氣也沒有!還以為是榮國府里養尊處優的誥命夫人么?好神氣么?」
我瞅了她一眼,只是用袖子籠了手爐兒閉目養神,不肯出聲兒。
紫鵑搖頭道:「太太心裡頭這裡候什麼滋味兒沒有?作貴妃的女兒沒了,她難過。偌大的家業敗了,她心疼。平日最信任的姐妹外甥女兒的背判讓她又氣又惱。家中諸人大難之後還能尚得平安,她又覺得慶幸。可是,又一想,這一切,都是托賴她平日心中最不忿的三姑娘和林姑娘,她心中又驚又羞!這個時候,她哪裡還有精神看你芳官大姑娘一眼呢?」
聽紫鵑不緊不慢說了這一大篇話,我實在忍不住,笑道:「罷了,你竟這樣能掐會算了?連舅母想什麼也知道了?」
紫鵑也笑了,自從小棉褥子包的茶壺裡倒了一杯茶給我,笑道:「我哪裡會掐會算呢,這是昨兒在老爺和太太房外門聽見他們兩個人說話時聽見的。」
我長嘆一聲,自將車簾挑了細細一條縫向外看去。
自我下山始,我已經城中呆了二十來天了。自獄神廟探獄之後,第二日探春與二十四王爺的前往高麗的隊伍就在一片鼓樂聲中踏著年末的殘雪出發以了。
京中的百姓早被最近天家的雷霆之怒嚇破了膽子,竟極少有人去想為什麼時近春節,這個皇帝向來寵愛的王爺為什麼要冒雪離京?
我沒有去為探春送行,可是,林停手下的小五子去看熱鬧了,回來告訴林停一個奇怪的消息,說道是遠行的車隊沒有沿大道走,而是繞個彎兒,在原來榮國府的門前停駐了一柱香時分,車隊才又前行。
又聽說,從榮國府旁的梨香院里出來一個半大的小子,沖前車隊磕了一個頭,又不說什麼,自退回梨香院了。然後,車隊里出來一個女官兒,送了一包東西進那院里去了。
我與紫鵑聽了,自然知道那出來磕頭的是賈蘭,他是為將要遠行的王妃姑姑送行的。這也是李紈母子在賈府抄家之後的第一次在賈府人面前露面。
紫鵑當時聽說了就嘆道:「大奶奶在園子里時是個出了名的賢德人,就是對下人也是和和氣氣的,再想不到,大難當頭。她竟然只肯顧了自己,把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一併拋到腦後頭。『王八脖子一縮-生死由他們!』真真的當初誰想得到呢?」
芳官也氣道:「當時她和蘭哥兒的家私都發還了的。雖說不是極多,可是平日里她是極儉省的,想來幾千兩銀子怕也是有的,如何就狠心一文不出用來救人?哼哼,如今她的小叔子並公公婆婆一大家子人都出來的,她又有什麼臉去見他們呢?」
而鳳姐在出獄后聽說此事的反映卻極為特別,與在獄中時她對李紈的切齒痛恨遠去甚遠。她只嘆了一口氣道:「倒也怨不得她!她原來也是一個心裡極苦的人!如今,她為了她的兒子能好好過日子,便是這麼著做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的銀子是她省吃儉用存了下來的,並不是官中的錢。她便是一文不出,咱們也無可抱怨的。」
我聽見鳳姐如此說法,心中對她更添一份喜歡。只是寶玉聽說了此事驚駭莫名,長吁短嘆了許久,又聽他不停嘟囔著幾句詩,仔細一聽,卻原來是葬花詞中的兩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倒不覺好笑,很想拿了襲人的事來說說他,可是又見他素日不識愁滋味的眉宇間確添了些愁苦之意,又不忍打趣他了。
出獄的時候,林停將早已經雇好的馬車停在順天府與獄神廟的牢獄外頭。與賈芸和林義三人率了鋪子里一干夥計忙得不可開交,又要辦交割手續,又要打點牢中上下,又要張羅了了獄的人迅速上車並離去,一時間三個人竟是走馬燈似的處處周旋。
我與紫鵑坐在遠處一輛蒙了青氈的馬車上向這邊靜靜地觀望著,兩人依然男裝打扮,紫鵑向外張望了一回,嘆道:「果然不出姑娘的預料,你瞧那邊的石獅子下頭停著的那輛馬車,才林停和我說了,那就是弘晝王爺府上的呢!他果然還沒有死心。」
我皺眉凝神,心中總是隱隱覺得有點子恍惚。不由得探出頭去四處打量一番,果然,不一會兒,我就發現在順天府對面的茶樓中,二樓的一扇窗戶支起來了,而窗前靜靜佇立的身形,清癯挺拔,不是傅恆卻又是誰?
一滴清淚落到了車外的雪地上,立刻沁了進去,再不見蹤影。那滴淚若是凝結,可是這雪地中的最清冷的一份心事?
我想了想,對紫鵑道:「我去那茶樓上坐坐,一杯茶時分就下來了。」
紫鵑早已經瞧見傅恆立在那裡,立刻道:「姑娘就去罷,總要答謝他處處為你的心意。」
我緩步下車上樓,想是傅恆早已經瞧見我有了吩咐,守在門口的長隨只對我彎身一禮就為我推開了房門放我進去。
從外頭刺目的雪地中乍走進放下了帘子的房內,光線還不適應,一時間竟看不見室內的情形。正在一忡間,只覺一雙溫暖的手將我的手握住,輕拉入懷。那個溫柔得叫人心酸的聲音已經在頭頂上低啞著響起:「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我聽了,心中一酸,將臉貼在他的胸膛之上,輕聲道:「是我對你不起!你怨我恨我罷!我總是不能回報你對我的這番心意。」
傅恆雙臂一緊,聲音更加低沉:「玉兒,我若能怨你恨你,也就不會如此讓相思蝕骨了!」
淚如雨!酣暢淋漓灑在我與傅恆痴迷的目光中間。宛若一夜的春雨,催綠了長亭的萋萋芳草。
心如醉,亦心痛再無相見之期的絕望與不舍,就如同那春夜最後一枝相思的丁香,幽怨芬芳。
我輕輕道:「我不會嫁給寶玉哥哥,我也不會從棠兒姐姐身邊奪走你。可是,我的心知道,命運還會教我遇見你!無論是在什麼地方是在什麼時候!如果,再教我遇見了你,我不會放手!我要好好愛你,就象你這樣愛我一樣!」
傅恆嘆道:「會有那麼一天么?玉兒?我寧願用將來的生生世世換來你與今生的相守。」
我以手掩他的口道:「不。你知道嗎,也許在另一個時空在另一個世界,我們的愛才能實現。只是,我希望,到時請你不要存了對我太多的怨恨,不認得我,不理睬我罷!」
傅恆苦笑道:「我怎麼會不理睬你?怎麼會怨恨你。玉兒,無論你哪裡,我的心總是牽挂著你。」
我用手拈起他頸間的一根紅線,紅線下系著我那枚玉環。玉環沿帶著他的體溫,玉色晶瑩,似有光華婉轉流動。
我亦取出自己貼身帶的那枚玉扳指來,靜靜道:「我與你約定,這兩個就是咱們再見的信物。無論何時何地,再見此物,永相思,長相守,勿相忘!」
語音方止,卻見那玉環與玉扳指都隱隱放出翠色的光華,兩個圓形的光暈忽然光芒暴張,竟融為了一個大的光環,將我與傅恆包圍了起來。
光環一瞬而逝,相依相偎的兩人卻只是凝視著對方,對身邊發生的異象恍如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