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爺爺?」這是老頭子在她回門后,第一次開口喊她。
老人家看著孫女許久,灰濁的眼裡泛起淚光,老邁的容顏因壓抑而顫抖,蒼老的嗓音字字輕若飄絮,卻又磨刻著無以復加的沉痛,「和長空在龍謎島好好過日子吧,好好地當個稱職的主母,就是對家裡的栽培最好的回報。這世道太亂了,今生今世,若等不到太平之日……就別再回來了。」東方長空沒有鬆開扶住妻子臂膀的手,這才免於她的踉蹌。她身子輕輕一顫,淚珠無聲地碎裂在地上,就連韋菱君也強忍著嗚咽。
蘭蘇容想象過去一樣,俏皮地反駁祖父的話,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因為才開口就只剩抽噎,最後她只能在祖父和父母面前跪了下來,「爺爺,爹,娘,請你們好好保重。容兒不孝,今後不能隨侍在側,只能給你們磕三個響頭。」老族長不發一語地看著她磕完三個響頭,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也許是她所能為疼她的長輩盡的最後孝道。
「容兒會求老天保佑你們長命百歲,保佑容兒……還有給你們盡孝的一天。」她只是想和長輩多說點什麼,慌亂而急切,說到最後卻酸楚得再難開口,嘴裡儘是淚水的咸澀。
「我會好好照顧容兒,絕不讓她受委屈。」東方長空保證道。
在蘭蘇容選擇遠嫁龍謎島時,從未想過代價會是與親人的生離,丈夫為了安慰她的歉疚與思念,給了她這短暫的希冀,像煙花一樣,那麼美好,卻又那麼短暫愁悵。
但她不去想任何如果,人生沒有任何如果,成安和八王爺的喪心病狂,不是任何如果就能改變的。
註定要成大事的人,多半有著神的眷顧和好運氣,東方長空夫婦最終仍是平安逃離了京城。
【第八章】
蘭蘇容很沉默,卻依舊堅強。偶爾靠著他的臂膀遙望著遠方,狀似發著呆,卻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依賴,東方長空也就順著她由著她,靜靜地把一切都打理好。
回到龍謎島,時序已是暮春,蘭蘇容感覺自己像有春倦一樣提不起勁,有時又覺得自己沒用,亂世之中多少人家破人亡,她卻僅僅因為再難見到家人一面,而像飄萍一樣仿徨。
有時四下無人時,她想著想著就掉下淚來,更加覺得自己沒用。
她偷抹淚時有幾次被婆家的人撞見……可憐啊!有家歸不得。大燕朝廷那些龜孫子到底有完沒完?老天怎麼不劈個響雷把那些混蛋全劈死?
所以,蘭蘇容常在不小心發獃之後回過神來,發現身旁多了些小東西。她後來看了東西就知道是誰放的。
糖瓜一類零食,一定是堡里那三個小蘿蔔頭,一個剛滿五歲,兩個十歲,五歲的東方家小祖宗以及那總是和老六形影不離的女娃,調皮搗蛋加上古靈精怪,總是要由老成的東方旋冰在後頭拉著他們,可是卻一直是貼心的孩子;雞蛋或蒸糕一類,是堡里的幾個大娘大嬸,她們對她充滿好奇又友善,時不時過來幫她一把;小玩具是幾個貪玩的小叔子,有時是她丈夫,書本也是,東方家兄弟愛念書的大概只有她丈夫和老四。
她本以為自己是如此軟弱無用,直到某天,她正整理著衣櫃,突然想起一件事,瞪著衣櫃里某個好久沒用的東西好半晌,然後倒抽了一口氣,急急忙忙地往某個院落跑。
因為她跑得太急,又是跑向某個院落,僕人想起少主夫人近日抑鬱寡歡,立刻就跑去通知東方長空。
當東方長空趕到時,蘭蘇容正站在梁大夫院落外的玉堂春旁,倚著石攔桿,看著遠方山下的景色怔忡出神。
東方長空一顆心懸在空中,底下人到大校武場找他時,他一聽到蘭蘇容神色慌張地跑來找梁大夫,還以為她出事了,簡直恨不得背後能生出翅膀狂奔回衡堡。
「容兒?」她不會想不開吧?東方長空一臉擔驚受怕,蘭蘇容不明所以地轉身看他。
「你怎麼……」她神情有些迷惘,看見他到來時顯然有些驚喜。
但她眼眶是紅的。東方長空暗怪自己不知怎麼安撫她,以為只要好好照顧她就好了。但心病哪是照顧就能痊癒的?
「容兒,你聽我說,」他抓了抓後腦勺,「我不是很會說話,所以不知道怎麼安慰你,可是你一定要知道,我很在乎你。」蘭蘇容嘴唇顫抖,忍住欲衝出口的笑意,努力地用正經八百的表情點點頭,「我知道。」
「那……」他有些擔心地看著她,「你過來好不好?」蘭蘇容看了一下她站的地方。
呃,還好嘛,雖然身後是石板攔桿,寬度足以拿來曬書或曬藥草,而且梁大夫這座院落和底下那層院落,落差並不算大,堡里幾個熊孩子玩壘羅漢都能從底下爬上來。
但是丈夫明顯的驚慌失措還是讓她好笑。
而且,嗯……她現在非常任性地想跟他打啞謎。
「不要。」她把頭一撇,哼地一聲,腳下輕輕一蹬,坐到攔桿上。
東方長空倒吸一口氣,「好,不要就不要,你別動,就坐著。」然後他緩緩走向她,雙眼緊盯著怕她會有多餘的動作。
但蘭蘇容就是雙腳懸空地晃呀晃,當他來到她身前,終於雙手勾住她臂膀時,總算鬆了口氣,然後他和顏悅色地道:「你在這邊看風景嗎?我知道島上有些風景特別美,過幾天不用練兵,我帶你去走走。」蘭蘇容笑看著丈夫認真又緊張的模樣,「可是梁大夫說我最好別騎馬。」對了,他都忘了問她找梁大夫做什麼?
「你哪裡不舒服?病了嗎?我替你跟娘說一聲,你好好休息。」
「那倒不用,梁大夫說可以多走路,平常做的事還是能做,不要太勞累就好。」
「到底是什麼病?」要不要緊?
「長空。」她認真地看著丈夫。
「怎麼了?」
「我想吃腌梅子。」
「那有什麼問題!今年新腌的味道可能太酸,去年腌的還剩不少。」
「我就要酸的。」
「太酸會不會傷胃?」
「我不管!我就要吃!」
「好好好!都依你,還想吃什麼?」蘭蘇容想了想,「先前港口進了一批叫橄欖果的果仁,梁大夫買回來腌了一些,說是治暈船的,上次回來時我吃了幾顆,覺得味道很好,酸得很爽口。」
「那很好,我叫他多給你一點。」蘭蘇容有些無奈地看著丈夫。
「怎麼了?」為何好端端的,又一臉無奈的模樣。
她嘆了口氣,眼神又飄向遠方,「長空,如果……」
「嗯?」
「如果以後真的有個男人,把我們的女兒拐到京城去的話,該怎麼辦?」她說著就哭了起來,「怎麼辦?」他一臉傻懵地抱住將臉埋在他肩上,哭得他肩頭都濕了一片的妻子,好半晌才安慰道:「別擔心,我會打死那臭小子。」
「不行啊!萬一女兒愛上那個人,她會很傷心的。」她是不是在暗示什麼?東方長空臉頰一熱,有些輕飄飄地,「我身體很壯,誰也打不死我,你別哭。」
「……」本來哭得傷心的蘭蘇容,一陣失笑。但她仍是耍賴般地將頭枕在丈夫肩上,眨了眨濕潤的眼,「但是也有可能是兒子。」某人總算覺得不太對勁,他扶起妻子,「你……說什麼?」她眨著水汪汪的眼,不解地歪著頭看他。
這又哭又笑的,到底是生了什麼病?東方長空不由急了。
這時走出院子散步的梁大夫在後頭看著小倆口打情罵俏好一會兒了,終於忍不住一邊嗑著橄欖果,一邊道:「有身孕的人啊,最好別坐那麼高。還有,不是我要說你,你都覺得好像有喜了,方才還跑得像走水似的,都要當娘了,別這麼莽撞啊!」東方長空虎軀一震,看著妻子無辜的表情,又看向梁雨辰。
「你……」他一臉驚愕,看著她雙腳懸空地亂晃,立刻將她抱下來,然後「你」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僕役對他說,少主夫人跑得像背後有鬼在追似的!這表示她方才真的一路橫衝直撞地跑過來?當下他焦急地想把她從頭到腳檢視一遍,可一時間千頭萬緒,竟不知該先念她哪一句。
「我腿酸。」她噘嘴。以前絕對想不到自己會這麼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