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鬩牆
常年傳遞消息,使得程素素對這個年代的通訊非常的熟悉。飛快地心算了一下消息傳遞的速度,繼而估計了一下魏軍的行軍速度,程素素緩了下來,將手拍在了小青的肩上:「還好,小青姐,還好。」
按照已知的速度來算,魏軍還沒有到撲到京師,當務之急是不管京城有沒有防備,謝麟這裡都要將消息送到。京師有齊王的話,程素素認為他不會看不出來魏軍的行軍路線。
程素素將新發現告訴謝麟,謝麟正在與趙騫緊張地開會。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定好的,魏兵進犯的時候,趙騫總是跟著謝紹呆在前線。這一次卻沒有人提到先送小公子回京了,京城也很危險呢。
謝麟看到程素素來,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來:「你也得到消息了么?」
「怎麼?」程素素走過去,看到謝麟桌上放著一張格式很熟悉的紙,當是京城來的公文。
謝麟疲憊地說:「魏主並不在東路,他奔京師去了。」
猜測被證實了,程素素一顆心反而放回了肚裡。知道了壞消息總比提心弔膽的強。如果壞事情已經發生,那就考慮怎麼應對吧,程素素問道:「我想說的也是這個。如今怎麼辦?」
謝麟是地方最高長官不假,對軍事也是有著相當大的發言權的,如果他強勢一些,完全可以左右軍事行動。以往,謝麟對將校們的相差安排是從來不插手的,這一次,他罕見的說:「必須回師勤王。」
其實不用說,當然是京城最重要。如果被魏主攻下京師,那畫面真是能美得讓人吐血了。
程素素知道他為什麼疲憊:「要調多少兵馬?京城有齊王,斷不至於立時出事,若我們這裡抽調的兵馬多了,可就艱難了。」
謝麟一字一頓,用力地說:「必須回師勤王。」他當然知道現在抽調出兵力去回援京師會造成多麼大的壓力,但是「政治正確」是必須做的,哪怕守將不願意,謝麟都得摁著他的頭讓他同意,派回去的還不能是老弱病殘。只是這樣一來,就像程素素講的,如今魏兵中路軍還在猛攻,那謝麟這裡的壓力就會變得不是一般的大。
兩人說話的時候,無論是幕僚還是學生一齊沉默。他們都是有見識的人,聽個開頭就明白了結尾,甚至如趙騫這樣的老狐狸,不用聽開頭都能想得到最合適的做法。
待謝麟做了決定,趙騫低聲道:「如今局勢變了,芳臣要早做籌劃了。」
謝麟揉著眉心:「您的意思是?」
趙騫掃了一眼室內,倒都是謝麟的親信之人,不過他仍然沒有將話說明白,只是建議:「缺的口子得填上,徵發本地青壯吧。我雖不懂兵事,不過以過往經驗來看,這一仗打下來,魏主在齊王手裡還是要吃點小虧的。即便獲勝,魏虜兵鋒直指京師,也會造成震動,擴軍就是必然了。宜做準備。」
「這是必然的事情。」謝麟很奇怪,趙騫應該不會說廢話的。
趙騫果然加重了語氣:「芳臣,是一地如此,還是北疆皆是如此呢?上表吧。」
謝麟頓時明白了,趙騫不愧是曾經參與了無數國家大事的人,他說的是國家策略上的調整。無論是挑明了,還是無意識的漸變,因為魏主的突襲,擴軍是必然的,地方上武裝的擴充也是必然的。這個時候,也要搏一個大局。
然而謝麟心中很疲憊,甚至有些挫敗之感,應付了這幾個人,謝麟要緊的是與屬下會開會,將這個精神傳達下去。然後「建議」守軍,派兵馳援京師。離開前,謝麟將公文整個兒給程素素看了,程素素看了之後也湧起一陣無力感。下令讓地方上勤王的是兩府,但是又說主帥是齊王,京城裡已經因為「政治」而干預軍事了。
「地方團練么?」程素素輕聲重複著,「真是吉凶難料了。」
趙騫沒有隨謝麟去見官員,聽她這般講,問道:「怎麼是吉凶難料呢?」
「只怕以後要尾大不掉了。」這是常識,中央一旦允許地方武裝的存在,那麼中央的威望就自然而然地要降低。即使很快地擊退了魏國,或者魏國很快完蛋了,虞朝也不可遏制地走上下坡路了,斷無回血續命的可能。悲觀一點想,搞不好這輩子能看到一次改朝換代。
趙騫道:「何至於此?團練又不是新鮮事,地方上辦團練,免不得要士紳參與。」趙騫是很典型的士人,對於地方上地主參與團練,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對中央政權當然會有一定的影響,但是他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大事。
團練也確實不是什麼新鮮事物,不過當中央能夠控制一切的時候,團練的生存空間是很小的。一旦放給地方去辦,難免會被地方上的士紳、宗族沾指。
程素素只是搖頭,最後說:「要我說,還是安撫使衙門來承辦此事的好,你三百、我二百的湊人,彼此不熟,怎麼能堪大用呢?且錢糧等等……」
「就是人馬錢糧!」趙騫果斷地講,「若是朝廷能控制得了這些,哪裡還用得著士紳們逾越呢?如今各樣都吃緊。再者,在本地團練,能不與地方士紳打交道么?避不開的。」
「再吃緊也要咱們自己去做,放權下去,就是承認自己無能了,以後還怎麼可能再收回來?要我說,也不要芳臣去上本的好,既是必然,兩府會下文的,照辦就是了。什麼好點子么?」
趙騫心下狐疑,也不爭辯:「好。」
總覺得有什麼陰謀的樣子。
——————————————————————————————
晚間,謝麟回來的時候已經將「說服」守將、徵調青壯等等事項辦好了。回到家裡,謝麟才露出真實情緒來——憤怒!
他在卧房裡不停的轉圈,說出來的話連個標點都沒有:「恥辱恥辱奇恥大辱我竟不能早些察覺魏主的陰謀竟不能有應對自幼人人說我聰慧及長事事無不在掌握竟然……」
生生地讓程素素生出一種在看機槍射手的錯覺,竟然……笑了出來!
謝麟停止了叨叨,猛地轉身,不敢相信地:「你!」
程素素索性彎下腰去笑了個痛快,紅著臉站起身來道:「我竟不知道你會覺得挫敗。」
謝麟冷冷地:「我就是覺得了。」
「咱們對著的是個瘋子,跟瘋子較真,你就輸了。要說失敗,這麼些年,我在北邊放了多少人,竟然到今天才知道他奔京師去了,失敗的是我。」
謝麟道:「那不一樣,往先都是風聞,而後見到敵軍,才烽火急報。今年能夠提早秋收、鞏固城防,已經很不錯了。是西路無能!」
「那你氣的什麼?」
「我……無能……」
如果他是一個純正的儒士,那麼他只要按照信念去做,做到問心無愧就好了。但是他不是,名利之心一點也不比別人少,甚至因為自幼立下要掌政事堂的心愿,反而比別人多些。若只有名利之心,豁出去不要臉了,只要將心思放到為自己撈好處上,也就過了。他又想做出一番事業來,一帆風順久了,有事情不在掌握之中,這種感覺真的太糟糕了。
程素素安慰道:「因為情況變了吧?」
「是啊,百無一用是書生。」
程素素抬手給了他一巴掌:「想什麼呢?對手不一樣了而已。以前要對付的是加官進爵,現在要對付的,是真正的軍國大事。以前的對手是人,你之所有,足以應付一切敵手,現在的對手是一國,格局變了,可力量沒有變,僅此而已。」
謝麟本就是個聰明人,一時挫敗令他生出感慨,一旦點明,他又變得很明白了:「不止是我。怪不得我心裡對趙先生更認可一些。」趙騫畢竟是跟著謝老丞相多的人,格局天然就會高一些,相較之下,石、江二位,尤其是江先生,與謝麟關係更親密,但是如今提供的思路很多時候就用不上。
謝麟越想越明也越興奮,到得最後開心地將程素素抱起來轉圈圈:「就是這樣!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之後就好辦了,並不是要現在就設法去做丞相了,而是看明白了路,心裡有了底就不會猶豫。
程素素這時候才將與趙騫說的事情同謝麟講了:「你看,是放給他們,還是?」
謝麟道:「不放給他們,也還是要用到他們的。不過,有我在一日,就不容他們自作主張!」
「那就自己管起來。」
「這樣果然就不能由我來講的,我又親自管這個,又上表,只怕挨參都是輕的。」這就等於是向兩府明著要兵權了,他這個安撫使原就管得多,民政一把抓,軍政也能說得上話,好歹軍政不全在他手上,如今要是手上有了兵。謝麟要是在政事堂,一準兒先把這樣的人給掐死了。
「兩府會明白的。」
————————————————————————————————
兩府果然很快又下了一道命令,即令謝麟、程犀動員起當地的團練來。
便在此時,趙騫又找上了謝麟。
謝麟還道他是對團練的事情提出反對的意見,譬如建議放權下去之類。不想趙騫劈頭一句話便問的是:「芳臣,若是京師有變,你有準備嗎?」
謝麟:……
趙騫道:「京中有齊王,你們我都信他的本事,然而若有萬一呢?即便擊退了魏虜,只要魏國不滅,格局也都變了。芳臣,你有準備嗎?」
謝麟嚴肅了起來:「您的意思是?」
「團練放在自己手裡,也好。」
謝麟正色道:「我只一心為朝廷效忠。」
「這是自然,」趙騫很明白他們在談什麼,「一個手上有兵的安撫使,與一個名士安撫使,一個只會管民政的安撫使,份量是不一樣的。」
謝麟有些好奇地看向趙騫,趙騫坦然承認:「與娘子談過,不過彼時人多眼雜,不好多講。」
謝麟道:「情勢總不至於壞到那個地步。」
「不至於立時壞到那個地步而已,當為子孫計。」
「您說的是。」謝麟格外的禮貌。
「奏本還是要寫的,寫寫魏虜勢大,各自為戰不成氣候。團練也要用到本地士紳,給他們授官就是。兵卻不能是他們招募、先聽他們再聽朝廷的。」趙騫說的是「朝廷」潛台詞卻說的是「安撫使」。
謝麟也毫不客氣,親自抓了這件事情。他手裡握著土地、人口等等的簿冊,親自選派人手,移文各地徵發青壯,而非放手給地方士紳去承辦此事。
此時秋收已過,正是農閑之時,徵發雖苦,然大兵壓境,百姓也沒了叫苦的心思,受到徵召的都老老實實地編隊協助守城了。
因提前得到消息,準備得還算充份,中路與東路雖然抽調兵力、戰事吃緊,竟堅持了下來。
魏兵故布疑陣,譬如多扎帳篷、故意揚起塵土之類,顯得人馬多,但是上手一打,有多少人馬就感覺得到了。雙方對陣了小半個月,虞朝方面也估摸到了對方的兵力。據有經驗的安喜的說法,中路大軍三、四萬是有的,東路的勢頭來看兵馬不比中路少,也多不到哪裡去。
則西路為什麼這麼快被打穿也就有了解釋了,如果真的是點兵二十萬的話,有魏主率領,帶著一國的精英,十餘萬大軍,打穿一個沒有良將坐鎮的西路,真不意外。
只是不知京師如何了……
——————————————————————————————
京城,齊王正在破口大罵:「一群廢物!」
「慈祥的好叔叔」齊王好不容易當了幾天好人,少爺脾氣又被氣出來了。西咱被打穿,當然是廢物,兩府這群廢物居然讓兩路抽調兵力回來「勤王」?!!!不應該從南方調兵嗎?北方的邊境不守了嗎?!
哪怕是調兵,回援京師有P用?要他說,真要調兵,中路的兵馬去襲魏主的後路,東路的兵馬去撲魏主的王庭。完事!都不用真的打,只要做做樣子,魏就得考慮一下後果!
但是!不能冒這個險!京師不能出事!所以,當王丞相提出調兵的建議的時候,兩府火速通過,皇帝也點了頭。齊王只有眼睜睜看著,不能提出反對的意見,否則就是……「只知道打仗,而置陛下於危險之地」,他是慈祥的好叔叔,不能這麼干。
齊王只能借著罵西路將領無能,發憤心中的憤懣,他皇帝侄子還在一邊看著呢。
皇帝是真的相信他的這位親叔叔,不信也不行,現在最容易指望的就是齊王。所以皇帝將京師的防務交給了齊王。
齊王現在才知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多麼的幸福!哪怕派個監軍,都比現在這樣幸福。因為這是真的頭上頂個皇帝在辦事,還是個不咋懂軍事的皇帝。
齊王能給的建議也只有堅壁清野,趁魏兵還沒有撲到京師城牆下面,沿途各地抓緊秋收,然後關好大門!接著將派到南方的愛將遲幸給召了回來,這個命令很容易得到了通過。而後,齊王給遲幸下了死命令——襲魏主後路。
打穿西路,西路五年來在張孝知這位「能吏」的經營下攢下的家底已落在了魏主手裡了。有了補給,魏主能毫無顧忌的撲向京師,到時候就是比誰先死了。京城如果能耗到魏兵疲乏而京城不破,那這回就能穩贏了。
這是最蠢的辦法,並且一點也不保險。
現在耗死魏主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還是要靠打的!給魏主給危險感,迫使他撤兵,才是最優的選擇。
「廢物」政事堂終於有了一點用,他們再次頒了政令,號召淪落區的士紳、百姓起而反抗——按首虜數論功,比照懸賞教匪賞格再加一等。齊王一看就知道這陰招是誰出的,肯定是李福遇。
還行,沒蠢到家,齊王氣咻咻的想。
在京城提心弔膽之中,魏兵跑到了京郊轉了一圈,將京城圍了三圈,架起雲梯來攻城。
第一日,雙方各拋下數千具屍體。
第二日,魏主即派了蔣清泰為正、游兆為副,領隊向虞朝提出了議和。
這一回,連兩府里的斯文人都破口大罵了:「他得了失心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