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 枷椰子(一)
1996年11月4日,凌晨,夜深人靜,位於市郊的伊豆市立醫院,現在大約早過了查房的時間,無論是病房、走廊,還是護士值班室都一致地熄滅了燈火,空蕩蕩的走廊寂靜無聲,窗外寒風呼嘯,樹枝沙沙作響,斑駁而光怪陸離的黑暗陰影借著遠方微弱的燈光,恍若一隻只猙獰的魔爪,悄然地伸進了醫院的各個角落。
「卡茲~~....砰~」
「咳~~咳...」
醫院三樓,走廊間突然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轉抽摩擦聲,聲音並不大,但在這漆黑而空寂的走廊上卻顯得格外刺耳,伴隨著聲音的響起,305號病房的房門打開了一條縫隙,一道略顯單薄的黑影從中蹣跚地跨了出來,隨後順手將房門關攏,似是禁不住走廊驟降的氣溫,黑影那佝僂的身子猛地抖了抖,悶聲悶氣地咳嗽了幾聲,緊了緊衣領,搓了搓手掌,隨地吐了口濃痰,揚長而去。
305號病房,就在關門聲響起的同時,白色帆布屏風內的病床上,正自仰躺熟睡中的久里代,驀地皺起了眉頭,眼角微微抽搐了兩下,似是正被什麼噩夢所困擾,片刻后,迷糊中的久里代無意識地咂了咂嘴,側了側身子,還是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這究竟是哪裡?......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如果自己沒有記錯,最後好像是躺在床上聽歌吧?
一臉茫然的久里代,輕輕地撫摸著被塗成米色的木板牆壁,恍惚間,當久里代再次睜開眼睛時,她便已經身處在了眼前這間大約十幾平米的起居室,溫暖的的陽光從身後的窗口傾瀉進來,照在身上,嗯,暖暖的,難道自己不是在做夢?
轉過身來的久里代似是有些不習慣地眯了眯眼帘,許久才漸漸適應過來,開始四下打量起眼前並不算大的房間......
面前的敞開窗子自是不用說,身後便是房門。腳邊是一方還未來得及疊起的白色被褥,右手邊,緊貼著牆壁的是一副繪有藍白相間波濤狀圖案的壁式衣櫥拉門,不知怎麼的,久里代第一眼便注意上了它,也許是因為它太醒目了,畢竟,它的面積足足佔據了牆壁的一半以上。窗下是一張寬大的書桌,桌上,除了緊挨著牆角擺放著一台樣式老舊的台式電腦,還堆積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書籍,嗯,的確可以說是亂七八糟的書籍,久里代漫不經心地翻了翻書面,以她那為數不多的見識,還真難以想象喜歡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的人(下文有註解),居然還喜歡看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不知過了多久,獃獃地站立在窗前的久里代,一陣輕柔的涼風拂過臉頰,眼角不經意地捕捉到了一絲一閃而過放的綠意,綠?難道不是冬天嗎?尚未回過神來的久里代下意識地將上半身探出了窗口,然而,就在她帶著疑惑,將窗外的場景盡收眼底時,卻一臉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
如果久里代所料不錯的話,她現在身處的地方是一棟普通居民樓,而自己便是在大約第二層的某個房間,樓下是一圈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一角的櫻花樹已經完全盛開了,絢麗的粉紅色花瓣隨著微風如雪一般飄忽滑落,蒼翠而低矮的灌木叢,青青的草尖隨著微風輕輕招搖,布滿苔蘚、青石板堆砌而成的牆壁,而自己右手邊的院外,似乎是一條狹長的小巷......
好熟悉.....這裡的一切都好熟悉.....
久里代可以肯定,在她有限的記憶里,她絕對沒有來過這裡,哪怕連一絲的印象都沒有,可,為什麼會感到如此親切?此時,就連久里代自己都不清楚這莫名的親切感究竟從何而來。眼角不經意地掃過每一件物品時,都似乎能勾起了心底塵封已久的回憶,細細地感受著早已麻木的心靈傳來一陣又一陣輕輕的悸動,一時間,久里代的雙眼不禁有些迷濛。
這種久違的感覺,就像.....就像自己曾經在這裡居住過一樣,而且,看起來時間還不短,因為,久里代甚至知道這房間的天花板有幾道裂縫,但,其他的為什麼怎麼都想不起來?
當下,摸不清頭緒的久里代,煩躁地揉了揉太陽穴,恍惚間,透過半眯的眼角,似乎隱約看到了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和小男孩在這間房子里工作和玩耍的場景,支離破碎的片段若隱若現,正待久里代睜大眼睛準備看個清楚時,畫面卻驀地模糊了起來,零零碎碎,就像霧裡看花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場景如此熟悉,難道忘了嗎?可,自己為什麼想不起來?久里代痛苦地抱頭蹲下,那些熟悉的記憶彷彿就深深烙印在自己心底一般,但,它又似乎被一層若有若無的隔膜包裹著,冥冥之中,久里代甚至有種莫名的感應,似乎只要她願意,那層薄薄的隔膜便如窗戶紙一般,一捅即破......
試想一下,任誰一覺醒來卻發現身處異地時,大都會感到有些手無舉措而驚慌,慌亂中,總會企圖嘗試著各種方法來適應環境,眼前的久里代面對的正是這種情況。
不要想起來.....千萬不要想起來......
然而,就在久里代迫不及待地想要捅穿這張窗戶紙時,腦中卻驀地響起了一聲警鈴,似乎,似乎一旦捅破了這張窗戶紙就會有非常可怕的事情發生......
「咔嚓~~媽媽...我回來了......」
「哦~~啊....俊雄君回來啦!....你爸爸呢?」
就在久里代正為那苦惱的記憶而煩惱時,樓下卻突然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關門聲,一聲清脆的童音將沉思中的久里代喚醒,尚未完全回過神來的久里代反射性地隨口回道,說完便恍若雷擊般驀地楞住了......
咦?!俊雄是誰?他的爸爸又是誰?
不知怎麼的,迷糊中的久里代卻下意識地默認了「媽媽」這個身份,被緊鎖在心底的記憶閥門鬆動了些許,腦中隱約呈現出一個大約五、六歲、梳著包包頭的小男孩,他就是俊雄嗎?可,為什麼自己對他的爸爸沒什麼印象呢?久里代不禁有些疑惑,還不待久里代將這個問題繼續深入下去,耳邊便聽到了一陣細碎的奔跑聲,越來越近,房間的門從外拉開了,竄進來一個身穿天藍色T桖衫,白色短褲的小男孩,一頭扎進了久里代懷中......
似乎,似乎自己把什麼很重要的東西給忘記了.....究竟是什麼.....為什麼總想不起來......
久里代蒙了,不知該如何是好,雖然理智地想將眼前這個陌生的小男孩推開,但身體似乎被一層更強大的本能所支配著,久里代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小男孩圓滾滾的腦袋,沉吟不語。而懷中小男孩蹭了許久都不見久里代有所行動,當下,疑惑地抬起了頭,待看到久里代一副皺眉沉思,似是因什麼事情而苦惱時,似乎略有些不滿地嘟了嘟小嘴,不過,隨後還是一臉興奮地將藏在身後的素描紙獻寶似的展開,並高高地舉到久里代眼前.......
「媽媽~~你看...這是我今天勞美課畫的全家福哦!....班主任小林老師還誇過我呢.....」
「哦~~俊雄君真乖......咦.....這個就是我嗎?.....白色洋裝?披肩長發......我怎麼會有這麼土氣的打扮.....不......不對.....孩子?!......對......我肚子里的孩子呢.....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好奇的久里代接過圖畫,畫上是笑得很燦爛的一家三口,左邊是身穿黃色長袖衫、滿嘴鬍子拉渣的中年歐吉桑大叔,中間的應該是眼前這位叫俊雄的小男孩了,右邊的那位身材嬌小的女人大概便是自己了,留著披肩長發,穿著一身雪白的連衣裙,看到這裡,心底那被禁錮的記憶閥門似乎又開始不安分地躁動起來,彷彿潘多拉的魔盒不停地誘惑著久里代將其打開,與此同時,身體里潛藏的另一莫名的意識也逐漸高呼起來,勸久里代千萬不要打開......
就這樣,久里代在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識糾結中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就在迷糊中的久里代下意識地摸了摸光滑平坦的小腹時,才恍然地驚醒了過來。
對啊!自己不是身在醫院之中嗎?怎麼會在這裡?.....還有...我的小寶寶....我的小寶寶呢?.....難道是杏子?....杏子?!...她又是誰?我認識她嗎?....
恍然驚醒過來的久里代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己的全身,沒有往日習慣性撫摸的圓滾滾的肚子,毫無贅肉的腹部甚至連些微的小肚子都沒有,身上穿的也並不是寬大、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而是一套貼身的雪白連衣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自己在做夢?做了一個關於叫久里代女孩一生的漫長的夢?那....那自己又是誰?
「.....媽媽....媽媽~~~去做飯吧!俊雄好餓.....爸爸去醫院檢查身體了.....不知到什麼時候才回來......」
過了許久,小男孩見久里代依然獃獃地看著自己的圖畫沉默不語,嘟了嘟小嘴,正待要說什麼,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咕叫喚了兩聲,猶豫了許久,才輕輕地扯了扯久里代的衣角,弱弱地說道。
........注:《白痴》一個忠厚、善良、具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年輕人梅什金公爵(即小說中的「白痴」)從國外歸來,由於命運的安排被卷進生活的漩渦。他被兩個同樣十分美麗、非常聰明、蔑視世俗成見的將軍女兒阿格拉婭和從小父母雙亡被人面獸心的地主收為外室的納斯塔西婭所愛。由此引起一連串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衝突、鬥爭乃至兇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