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樹
申時過後,雉娘和胥老夫人還有胥夫人坐在院子里,賞著花兒,吃著茶點。
院子外面的小路,高瘦的男子漸漸走近。他一身的青衣,寬大的袖擺隨風飄動。清冷的面容如玉般,行走中,如寺中的青松,筆直俊秀。
雉娘的眼睛一直望著他,彷彿從很遠的夢境中走到現實中一般。她看著他的面容越來越清晰,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推開院子的木門。
「川哥兒來了!」胥老夫人瞧見大孫子,一臉的喜悅。
胥夫人忙招呼兒子,一邊詢問兒子為何此時會來?
「明日休沐,我正好可在陪你們在寺中呆一日。」他回答著自己的母親,眼神卻是看著妻子。
雉娘心中歡喜,腹中的小人兒踢了一下,似是也很高興。
坐了一會兒,雉娘覺得腿腳有些麻,起身走動。
胥老夫人含笑道,「有身子的女人就是如此,眼下還好。等月份漸大,常會覺得腰酸腿麻。不如讓川哥兒陪你走走,活動一下筋骨。」
雉娘當然願意,夫妻二人和兩位長輩告辭。青杏打開木門,雉娘讓她留在院子里,不用跟著。
夫妻二人沒有帶隨從,沿著石子路在寺中慢走著。
雉娘說起今日碰到二皇子和韓王世子的事情,便引著胥良川去了千年古柏之處。胥良川望著那棵新種的松樹,神色未變。
「依你看,二皇子是無心之舉,還是心存他念?」
胥良川牽著她的手,朝古柏走去,「天家龍子,怎麼可能無心?」
「這倒也是,不過比起太子,我更喜歡二皇子。」
胥良川側目,這不是第一次她明確地表示支持二皇子。
夫妻二人看過古柏,往前走去。約行了一刻鐘,看到一個大院子,那裡也是香客們常住的地方,比起胥家人住的院子,這裡的屋子都是一排排的房舍,要簡陋一些。
胥良川停住腳步,再往前走,怕是會碰到其它的香客。他牽著她的手,轉身折回。
猛然,雉娘似乎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停足觀看,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那熟悉的人影就是段鳳娘。
只是段鳳娘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段鳳娘也看到他們,出聲叫住她,「可是雉娘妹妹?」
雉娘無奈地轉身,「原來是段家表姐,這倒是巧,竟在寺中遇到表姐。」
段鳳娘朝胥良川略彎腰行禮,胥良川退後兩步。她一身的素服,髻上簪著小白花,臉上未施脂粉,倒顯得柔弱可憐。
「娘去世,我心中悲痛,恨不得隨娘而去。自小娘待如親生女兒,這份恩情,湧泉難報。我思來想去,在府中日夜難安,想著就來寺中靜心抄經,以慰娘的在天之靈。」
「表姐純孝,姑姑在天有靈,必會為表姐的孝心感動。不知表姐要在寺中呆多久?」
鳳娘的臉哀戚戚的,泫然欲泣,「我恨不得遵循大道,替她守三年孝。無奈嫁為人婦,許多事情不能由己。但娘膝下僅我一女,我想為她盡最後的孝心。三年孝期不行,一年婆家人也嫌多,我只好委曲求全,求來半年的時日,替她盡孝道。」
雉娘心道,在寺中呆半年,確實有些久。不知她是如何說服平晁的?
尋常人家守孝,無外乎吃素忌歡,倒也沒有真的要求夫妻不能同房,只要不在孝期內有孕鬧出醜事,別人哪會在意。
鳳娘自被平晁接回侯府後,平晁一直在養傷。前段時間鳳娘又在段府侍疾,兩人應該是沒有圓房的。莫非鳳娘還想拖著此事,故伎重施。
「表姐真是孝心可嘉,日月可鑒。」
鳳娘掩袖垂淚。
雉娘安慰她幾句,想著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她們之間的情份本來就很淡薄。加上雉娘總感覺鳳娘對自己流露出若有若無的敵意,能遠著就遠著,哪會主動親近。
鳳娘擦拭眼角,道,「我還要去抄經書,就此別過。」
雉娘告別,和身後不遠處的夫君對視一眼。
走了半里開外,雉娘才道,「段鳳娘以要為亡母超度,要在寺中清修半年。」
胥良川沉默,段鳳娘執著於太子,和前世一模一樣。前世里,她能為太子自盡,今生自然會為了太子做盡一切,就連嫁人後也一樣。
段鳳娘在胥家人進寺后,才來的。要是早知她會來感光寺,胥家人無論如何也會避開。
雉娘現在肚子還不算大,行走也還算自如。等夫妻二人回院子里,剛好碰到寺中的和尚來告知胥家人,說太子來了。
太子本是悄悄進寺的,怎知碰到二皇子和韓王世子,得知胥家人也在。就派寺中的僧人來知會一聲。
胥良川收到消息,便起身出去。
他離開后,雉娘才提起段鳳娘也在寺中的事情。胥老夫人不以為意地道,「這寺廟誰來都可以,我們能來,她也能來。若是碰到,就打個招呼。」
這就是不願意主動親近的意思。雉娘明白她的話中之意,低頭稱是。
胥良川今夜也要宿在寺中,寺中有清規,縱使夫妻,在寺中也得分居而眠。於是雉娘就命青杏把自己的被褥搬到胥夫人的屋子裡。
那邊二皇子和太子說起種樹之事,太子心不在焉地聽著,沉著的眼神中一絲不耐,猛然想起什麼問道,「皇弟怎麼會想起種樹?」
「皇兄,我也是看到寺中的千年古柏,一時興起,想看看我種的樹能不能也活上千年?」
「千年古柏?」太子皺眉,「莫不是那株君王柏?」
「正是。」二皇子臉上帶著興奮的笑。
太子抬腳,命僧人引他們去千年古柏之處。路上遇到前來的胥良川,胥良川朝他們行禮。
「這可真是巧,孤難得出宮一次,竟能碰到皇弟,還能見到良川,你們好像是約好似的,莫不是瞞著孤在這裡偷閑吧?」
「臣的家眷在寺中小住,臣正好明日休沐,所以前來相陪。此時日快落西,太子殿下怎麼會出現在此地,讓臣好生驚訝。」
太子看他一眼,神色不虞。
「孤是來尋皇弟的,皇弟一出宮就不見人影,孤心中擔憂,聽聞皇弟來了感光寺,便前來尋人。」
二皇子一臉的懵,「皇兄,我出宮時和母后打過招呼的,再說還有祈宏陪著,又不是無故而別,哪裡就用得著人來尋?」
他說完,露出不滿懊惱的臉色,似是不滿太子把他當成小孩子般地對待。
胥良川則低下頭,心中瞭然。太子此行,沒有帶平晁,必不是來尋二皇子的,應該是沖著段鳳娘來的。
太子明知段鳳娘是平家婦,如果被別人看到他和段鳳娘牽扯不清,對他沒有半點好處。那他為什麼還要如此做呢?
對於任何一個男子,知道有段鳳娘這麼一個為自己守身的女子,都會感動或是自得。尤其段鳳娘還是人婦的身份,歷經兩個男人,都時刻為他守身如玉,這份真情足以令人動容。
胥良川前生情緣淺薄,自是參不透其中的緣由。
太子娶了平湘那樣的女子做太子妃,平湘一慣嬌縱好強。太子面對天天算計爭寵的太子妃,相較默默為他守身的鳳娘,他的心自然會偏向隱忍深情的段鳳娘。
他沒有想到的是,二皇子和胥家人會在感光寺。
幾人走著,很快就到君王柏的跟前。太子四顧找尋,看到不遠處的小松苗,眼神動了一下。
二皇子興奮地指著小樹,「皇兄,你看,那就是我種的樹。你說它會不會活上千年?」
「二皇子殿下,這樹能不能活千年,那可說不準。」祁宏小聲地道,「君王柏是因為有帝王的龍氣護著,才能存活至今。」
「那倒也是,不過皇兄是太子,應該也有龍氣吧。不如皇兄你也種上一株,看能不能活個千年萬年?」
二皇子說完,不等太子發話,就命跟來的僧人去尋一株樹苗,太子並未阻止。
胥良川立在祁宏的身後,將太子的臉色盡收眼裡。太子的神情中帶著傲然,似乎對二皇子所提的龍氣很滿意。
僧人們的動作很快,小樹苗被呈上來。太子在離君王樹更近的地方挖了一個坑,把樹苗埋進去。
種完樹,二皇子催著太子回宮。太子找的借口就是來尋二皇子的,二皇子已經尋到,他沒有再留在寺中的理由。
他的眼睛望向遠處,心有不甘。
翌日清晨,寺中開始戒嚴。前寺的大門處守著一行御衛軍,後院的香客們被下令留在自己的屋子裡,不得外出。
雉娘納悶,這到底是發生何事?
胥良川從外面進來,輕聲道,「天子御駕親臨。」
昨天二皇子來過,太子也來過,今天祁帝也來,這感業寺什麼時候如此香火鼎盛,勝過乾門寺?
胥良川凝眉,二皇子和太子昨天都在千年古柏邊上種了一棵松樹,莫非陛下是為此而來?
跟同祁帝前來的,不僅是太子和二皇子,還有皇后。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前面擺著天子的儀仗隊,後面是陛下的龍輦。龍輦後面,跟著的是皇后的鳳輦。太子和二皇子緊隨其後。
方丈率眾僧人一齊相迎,祁帝和皇后並肩走在前面,慢慢地沿著鋪著地毯的台階而上。僧人們高呼萬歲,聲音震天。
祁帝命方丈帶他們去千年古柏之處,他一眼就看到離古柏遠些的小樹。
「舜兒,這棵幼松就是你昨日所栽?」
「回父皇,正是。昨日兒臣栽樹時,胥老夫人和胥夫人以及胥少夫人還在一旁觀看。」
「哦?」皇后驚訝,「她們也在寺中?陛下,何不請她們前來。」
祁帝同意,命太監去請胥家人。
胥家人並不意外,胥老夫人帶著媳婦,孫子和孫媳,一家人跟著太監前去。他們站在御衛軍的後面。
行過禮后,皇后笑著道,「剛才聽舜兒說,他昨天種樹時,你們是看著的。」
「正是。」胥老夫人答著。
「母后,兒臣就是一時興起,好玩罷了。怎知皇兄竟也起了興緻,你們看,那棵離古柏近些的就是皇兄種的。兒臣想著,既然要種樹,不如請父皇也來種樹吧。父皇是帝王,帝王有龍氣護體,種下的樹定能和君王柏一樣,千年不衰,永世昌盛。」
太子心內鬱卒,昨日一回宮,皇弟就告訴父皇母后種樹一事。還說那君王柏活了千年,是因為帝王龍氣,非要拉上父皇來種樹,所以才有今日之行。
二皇子的一番話,被隨行的方丈聽出話外之音,趕緊命僧人們去後山挖幾株松柏苗。
祁帝望著君王樹,感嘆道,「果然不凡,千年不死,流傳至今。朕今日就要效仿前人,也在此種下一棵樹,但願千年以後,也如此般生生不息。」
「陛下英明神武,您種的樹一定能長存千年,受後人景仰。」皇後走前一步,錯開在他一步之外,也望著君王樹。
太子依舊是一副穩重的樣子,二皇子臉上帶著笑,「皇兄,我們的樹能不能活千年還不知道,但父皇種的樹一定能存世千年。」
祁帝回頭看他們一眼,二皇子似不好意思地低頭。祁帝轉過頭,沒有說什麼。
二皇子瞧見僧人手中的樹苗,命人拿過來。
他挑了一株最大的,對祈帝道,「父皇,您看,兒臣給您挑了一株最大的柏樹。」
祁帝一臉的讚許,他身邊的大太監適時地遞上鋤頭。他接過鋤頭,在并行君王樹的右側開挖。
太子上前,「父皇,這等粗活,不如兒臣替您代勞吧?」
「不用,朕自己可以。」
祁帝說著,手上並不停止。大太監有眼色地替他把土剷出來,很快,坑就挖好。他親自把柏苗放進去,大太監填土再夯實。
方丈和眾僧人又口中高呼萬歲。
眾人下跪之時,遠外的樹後面,似乎有個人悄悄地探出頭,雉娘從露出的衣裙認出是段鳳娘。
太子也看到她,兩個雖隔得遠,彼此眼中都流露出情義。
雉娘將他們的眼神交流看在眼裡,心道太子對鳳娘確實不一般。她閃神的瞬間,那樹后的人影已經不見。
二皇子遞上一棵松苗給太子,「皇兄,你是不是還想種上一棵?」
太子沒有接手,「父皇是帝王,他種的樹帶有龍氣,定能存活千年。孤昨日不過是陪你胡鬧。」
他話里意有所指,二皇子卻半點也沒有聽出來似的,遺憾地縮回手,然後眼睛一亮,道,「皇兄,你的樹不能活千年,你可以照看父皇種下的樹,好好守護它。」
皇后慈愛地看著他們兄弟二人,對太子道,「舜兒說得沒錯,你可以幫你父皇照看它。它若能存活千年,是你父皇的龍氣庇佑,也離不開你的悉心照料。」
太子應下,二皇子把手中的樹苗轉頭還給寺中的僧人,面向著祁帝,「父皇,皇兄說他會派人日夜為您守護樹苗。兒臣不能搶皇兄的心意,但願種的這棵小樹苗,會一直陪伴著父皇您的樹苗,永不分開。」
「好,好,你們都孝心可嘉,父皇心甚慰。」
皇后眼中都帶著笑,「陛下,堯兒懂事,舜兒孝順,他們都是好孩子。」
樹已種下,帝后擺駕回宮。
太子和二皇子留下來,為新種的樹苗守護一夜,澆水照看,以示重視。
未時一過,胥良川辭別進城,他明日還要當值。與此同時,平晁來到寺中。
平晁一來,自然伴在太子左右。太子望著君王樹,雙後背負在後面,他站在身後,看不到太子的表情。
太子的眼神複雜,盯著君王樹的樹冠,想著之前看到的佳人,越發的不想看平晁一眼,名義上,鳳娘還是平晁的妻子。曾幾何時,他一直以為鳳娘會是他的太子妃,憑著母后對她的看重,還有她本身的端莊知禮。
可是他最後娶的竟是平湘,他早就應該想到的,平湘是母后的親侄女,母后再疼鳳娘,也抵不過自己的親侄女。
但平湘實在是太過愚蠢,除了耍心眼爭寵外,什麼都不知道。這樣的女子,怎麼堪當他的正妃,以後如何能母儀天下?
二皇子在小心翼翼地澆水,祁宏在一旁提著水桶。兩人相互配合,十分的默契。
平晁的手中也是一隻水桶,他靜立在一旁,等侯太子的吩咐。太子收回心神,慢慢地走過去,用木瓢舀起水,澆在祁帝種的樹根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