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太子雖年少,卻聰敏過人,朝中之事有條不紊地處理著。胥閣老和韓王儘力輔佐他。
沒有人再淡起滄北王,他已葬在皇陵。他的遺孀自是不用再去滄北,太子未遷入東宮,並言明這東宮前太子妃可以一直住著。滄北王已死,又無子嗣,倒是不用另賜王府。
前太子妃無子無女,日子富貴,衣食無憂,僅此而已。
祁帝的病一天天的加重,御醫說陛下是鬱結於心,除了原本身子有恙還有心病。皇后終日侍疾,整個人瘦了一圈,她脂粉未施,卻顯得比以前溫婉許多,如普通人家的夫人。
他偶爾有次醒來,眼前恍惚,就像是他們初遇時的情景。那時候他是王爺,她不過是侯府的庶女,受盡欺辱,孤苦無依。
就算是出門,她也不過是嫡妹的陪襯。他們初識是在一個宴會上,他無意之中驚動躲在暗中流淚的佳人,她濕漉漉的眼睛是那麼的美麗,如受驚的小鹿般望著他,然後抹乾眼淚,和他行禮后才告退。
她的柔弱,她的故做堅強,立馬就入了他的心。他派人打聽,才知她是侯府的庶女。彼時,他正妃已逝,要是她身份夠的話,可是娶為續妃。他暗道可惜,以側妃之位許之。
他是喜歡她的,要不然也不會對她的所作所為聽之任之。他原是王爺,后又是帝王,不可能只獨寵她一人,但卻給了她最多的寵愛。
眼前的女子,似乎是他認識的姑娘,又似乎陌生得像另一個人。
「陛下,您醒了?」皇后發覺他在看她,抬頭驚喜地問道。
他不說話,就那麼看著她。
若是他從一開始不顧她的庶女出身,堅持娶她為妃,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嵐兒……」
「陛下,臣妾在。」
他握著她的手,和少女時一般的滑嫩,「要是當初朕娶你為妃,是不是你就不會變?」
皇后的臉色淡下去,「陛下何出此言?臣妾一直是這般模樣,從不曾改變過?」
「不,你變了許多。」
「陛下覺得臣妾變了,那是因為臣妾年歲漸大,哪裡還會有以前一樣不諳世事。」
「要是……」祁帝說了兩個字,把口中的話咽下去,沒有再說。
皇后垂著頭,祁帝望著她的頭頂,兩人相顧無語。
寢殿內藥味瀰漫,太監宮女們都守在外面。一個太監送葯進來,她接過湯藥碗,用玉匙一下一下地攪著,吹著熱氣。待葯至溫熱,把他扶起來喂葯。
他靠坐在明黃的錦塌上,眼皮覆下,吞咽著湯藥。
一碗下去,她抽出絲帕,替他擦拭嘴角。他按著她的手,復又鬆開。
世間哪有如果,發生即是事實,再多假設,不過是徒添遺憾。他們是天下最尊貴的夫妻,豈能如民間夫婦一般過得純粹。
祁帝緩緩閉眼,皇后扶他重新躺下,替他掖好被角。就那麼看著他的睡顏,輕輕地嘆口氣。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祁帝的病開始加重,慢慢開始醒來的時候少,昏睡的時間多,就連咳嗽都開始帶血。有時夢中喊著永蓮公主和滄北王的名字,醒后目光獃滯。御醫私下告訴皇后,陛下鬱氣鬱結於心,身子衰敗,怕是藥石無醫。
皇后聽后沉默,命他們儘力醫治。
太子在朝中的地位日益穩固。因陛下病重,今年宮中未舉行宮宴,僅是永安夫婦倆進宮,陪帝后和太子共用團圓宴。
和舊年一般,祁帝也給胥府賜了御膳。
胥府之中的雉娘因前段時間養傷,斷了大哥兒的糧,由乳母餵養他。年關一過,雉娘被查出再次有孕。
大夫還透露,此次依舊是男胎之相。胥夫人略有些失望,胥老夫人則很高興,老人都愛兒孫滿堂,她不停地暗誇自己好眼光,早就看出孫媳是個好生養的,這不剛嫁進來不到二年,就生下曾長孫,肚子還揣上另一個。
因為陛下的病情,京中最近極少有人大辦喜事,嫁女娶媳都很簡單地完成。眾人心照不宣,若是有個萬一,那是要服國喪的。趁陛下還在,把該辦的趕緊一辦,要不然得等上三年。
胡大學士十分的心急,他重新命夫人去侯府走動。平晁斷然拒絕,言明要替亡妻守孝,暫不議親。
他急得嘴起撩泡,他的孫女靈月已到嫁人之齡,再等三年,就拖成老姑娘。太子年紀尚小,不到娶妃之時。他之前慶幸自己沒把孫女送進東宮,現在後悔自己不該舉棋不定。早知如此,還不如攀著侯府不放,嫁給平公子好歹還是侯府的少夫人。
放眼京中,合適的公子不多,有身份有地位的更是鳳毛麟角。
更讓他心驚的是,太子當殿斥責他,說他在任大學士期間,在翰林院毫無作為。雖未貶他的官,可朝中大臣都知道,自己不為太子看重,仕途也僅止步於大學士。
那胥良川已被任命為侍講學士,看樣子,遲早會取他而代之。
他千挑萬選,尋了一個伯府嫡子,把孫女嫁了過去。
朝中大臣各個謹言慎言,生怕一個言行不妥,招了太子的不喜。明眼人都心知,陛下萬一駕崩,那就要換代,將來睨主天下的就是現在的太子。
誰不想在太子面前留下好印象。
在這樣的情況下,雉娘有孕的事情就府里人知道,派人去趙家報個喜訊,也就完事。
閬山來信,梁纓已順利產下一子。
為了商議送禮去閬山,永安公主來了一趟胥府。胥府上下相迎,永安公主連說不用多禮。
閬山路遠,永安公主是想著兩家人合在一起,送禮過去,省些事情。
她這一提議,胥府人自然從之。
雉娘坐在永安的身邊,氣色紅潤,嬌艷欲滴,調養得十分的好。公主仔細地打量著她,半點也看不出去年受過傷的樣子。
她拉著雉娘的手,「其實本宮早該來這一趟,要不是宮中事多,本宮早該來謝你護住皇弟。」
「公主這麼說,折煞雉娘。姨母的賞賜都快填滿府中的庫房,您還說如此客氣的話,讓雉娘的臉往哪裡擱。」
永安笑起來,「那本宮就不說,免得你沒處擱臉,胥大人跟本宮沒完。」
她笑完,臉上罩起一層憂色。雉娘心知她在憂心祁帝的病,也不說破。
海婆子端來一碗湯藥,擱在雉娘的手邊,葯散著溫氣。永安訝然,「你這傷還沒有好?怎麼還用吃藥?」
雉娘臉一紅,海婆子抿嘴笑。
「哦?!」永安公主把聲調拉得老長,「你莫是肚子又有了動靜?」
雉娘點頭,帶著羞意。她也沒想到這麼快再懷上。因為身子曾經受傷,祖母怕她元氣不夠,非要她喝安胎藥。
「你倒是個好福氣的,這下胥府再也不是人丁單薄了。」永安真誠地恭喜她,還問她懷這胎胃口如何,可還如前次一般吃什麼吐什麼。
說來也怪,雉娘懷這胎與前一次懷大哥兒時完全不一樣,胃口很好。除了乾嘔過幾次,其它的事半點沒有,胃口也沒有受太大的影響。
永安公主聽后十分羨慕,「依本宮看,如此疼娘又乖巧的孩子,必是個貼心的姑娘。要真是個姑娘,本宮可要為理哥兒定下來,誰也不許和本宮搶!」
雉娘失笑,「公主恐怕要失望了,大夫說應該還是個男孩。」
「還是男孩?」永安公主露出失望的神色,馬上恢復,「本宮不管,這胎不是,下胎總是,總之胥府的大姑娘,本宮已定下。」
下人們都捂著嘴,一副想笑不想笑的樣子,雉娘臉有無奈,要是她生不出女兒,難道公主府的理哥兒還不娶妻不成?
永安公主離開時,還拉著雉娘的手,久久不願鬆開。雉娘目送著公主府的馬車離去,半天沒有收回視線。
宮中的氣氛一直壓抑著,祁帝的病一天重過一天。皇后堅守著,喂飯喂葯決不假手他人。
某日,他醒過來,精神瞧著還不錯。他一睜開眼,就看到守在旁邊的皇后,「辛苦你了。」
「陛下,臣妾不苦。」
「朕自知時日無多……最近常常昏睡……夢中神遊之處如仙山靈界,佛音繞耳,頓感世間之事理應順其自然,不必太過強求。每每回顧生平,常覺得對不住你……佛祖有雲,若是有緣……當延綿幾世。朕夢中想著,雖今生不能和你到老……但願來生能與你白頭。」
「陛下……」
皇后搖頭,流下淚來。她皎白如月的臉動容不已,咬著唇,抑往自己的哭意。
「怎麼?你不願意?」祁帝問道,聲音氣力有所不足。
皇后哽咽,「臣妾此生覺得十分的乏累……若有來生,願不再為人,便是做鳥做獸也好,都好過為人一生。」
「你竟是如此想的?」他悵然,她活得竟如此之累嗎?許是真的,背負著那麼多,無人能訴。縱使心志再堅,也會覺得累吧。
「陛下……請饒恕臣妾……」
祁帝的眼神黯淡下去,喃喃,「你竟不願再和朕做夫妻……」
「陛下……今生臣妾能侍候您,與您成為夫妻……已經心滿意足……不敢祈求來生……」皇后跪下,止不住哭泣。
「嵐兒,你莫哭……朕第一次見你……你就在哭……」
「陛下……」
祁帝的手亂揮著,似乎想找什麼,皇后伸出自己的手,被他緊緊地握住,「嵐兒,你莫怕……莫哭……朕什麼都給你……」
「陛下……」皇后淚如泉湧,哭得悲慟。
她反握著祁帝的手,兩人的手牢牢地握在一起。
隔日,陛下駕崩,舉國服喪。
太子在輔佐大臣的扶持下,匆忙登基。頭件事情就是先帝的葬禮,先帝的陵寢早就建好,按禮制,帝后要合葬。
新帝請示太后,太后哀色重重,「原祝王妃在先帝時已被冊封為孝賢皇后,她原是葬在妃陵,不如將她遷去和先帝合葬。」
她望著自己的兒子,一身明黃的龍袍,他的臉上還略帶著稚氣,眼神里的霸氣卻不容人小覷。他是天生的帝王,在她的腹中就有龍氣。
一生之中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又何必爭那死後的名份。
「母后,那您百年之後?」
「哀家百年之後,懇請陛下在皇陵之中擇一處新地,獨立陵碑,哀家在那裡守護著你們就好。」
「母后……」
「去吧,這是哀家的意思。」
新帝告退,將先帝和先皇后合葬。
太后獨自坐在殿中,想著先帝臨終前一天的話。要是有來生……他們還能做夫妻嗎?
不,她不願意。
今生孽緣了,不盼來生路。
她感謝先帝,要不是先帝,或許,她就會被梅郡主送出去幫平寶珠鋪路,也許會嫁給行將就木的老人,也許會是殘暴不仁的男子。
嫁給先帝后,無論宮中添了多少新人,至少先帝是寵愛她的。
她不願意自己的子女還是庶出,側妃雖是主子,卻還是妾。她步步算計,只為能名正言順。
先帝應是什麼都看在眼裡,卻什麼也沒有說。
事過境遷,先帝駕崩后,她常在想,這一生,是有些對不住先帝的。他們還是不要再有來生吧。
她願意用後半生,替他守護大祁的江山,守護著她的兒女。
至於來生,何必再有?
她凝望著宮殿,堂皇依舊,不見故人。後宮的那些妃嬪都無子女,先帝遺言交待,不用任何人殉葬。韶華之齡入深宮,無子可依已是可憐,何必再讓可憐之人枉死。
新帝把她們遷出原來的宮殿,另在皇宮西角劃出一片地方安置,稱為太妃所。
天子一逝,太妃們再無爭寵之心,能免於殉葬已是萬幸。還能有富貴的日子,更是感謝新帝的隆恩。之前斗得再狠,現在也都是相伴終老的姐妹。
皇後起身,她身後的琴嬤嬤彎腰托著她的手,主僕二人走出宮殿。
寒冬過,春來臨。萬物隱有復甦之氣,草木生芽,淡綠點綴。
「春分了吧。」她感嘆。
「前日剛過,太后您看那枝條,都開始發芽了。」
「日子過得可真快,哀家吩咐的賞賜送到胥府了嗎?」
「回太后,奴婢已派人送去。胥少夫人再次有孕,國喪之期胥府人不願聲張,托奴婢給太后您帶話,說他們胥家感恩您的恩典。」
皇后臉上浮起淡淡的欣慰,「雉娘是個有福氣的。」
「可不是嘛,胥少夫人的福澤深厚,以後還有更大的福氣。」琴嬤嬤話裡帶著喜悅,她就沒有見過比胥少夫人更有福氣的女子。
人人都想當人上人,可誰知人上人的苦楚?便是尊貴如太后,過得也不是很如意。倒不如胥少夫人,婆家看重,后宅清靜,嫁進去后先是誕下長孫,緊接著又懷上。胥大人長相出眾,才情超凡,還潔身自好。胥家還有不納妾的祖訓,放眼京中,都難找她這般有福氣的人。
「你說得沒錯,她以後還有大福氣。」
皇后輕語,望著新發的綠芽,默然靜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