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舜帝十年,胥閣老上折告老。帝幾番挽留,胥閣老意已決,帝無奈准奏。胥閣老致仕后,時任翰林院大學士的胥良川接任閣老一職。
胥家再次完美傳承,子承父業。
聖旨下時,新任的閣老夫人雉娘正追著小兒子滿院子跑。剛會走路的六哥兒把院子里弄得雞飛狗跳,丫頭婆子們圍著他,跟得緊緊的,防著他摔倒。
胥老夫人現在被人喚做老祖宗,她老了許多,滿頭銀絲,精神卻是極佳。她坐在椅子上,含笑地看著跑來跑去的小曾孫。
小小的人兒養得白白胖胖的,身上套著護衫外褂,前胸處綉著一個虎頭,看起來威風凜凜。如此這般是雉娘吩咐的,就怕他把自己的衣服弄得渾身是土,累得府中下人洗個沒完。
他「咯咯」地笑著,臉蛋肥嘟嘟的,露出還未長齊的乳牙,嘴角笑得流下透明的口水。婆子趕緊拿出帕子,他看到婆子手上的帕子,把自己的小臉湊過去,由著婆子給他擦乾淨。小模樣似大人一般,看得老祖宗稀罕不已,口中不停地叫著心肝寶貝。
六哥兒尚小,不能和哥哥們一起進學。只能在後院陪著曾祖母,祖母和母親,玩耍嬉戲。至於十歲的大哥兒和九歲的三哥兒還有五歲的五哥兒都跟著他們的祖父,由祖父親自給他們開蒙,教導他們讀書。
老閣老帶著三個孫子,整日不得閑,比在朝為官時還要用心。老人喜歡兒孫滿堂,他膝下雖僅一子,卻有四個孫子,每每看到一天天長大的孫子們,覺得自己還能活上許多年,悉心教導他們成材。三個哥兒全部遺傳胥家的風骨,都是讀書的好苗子。
過幾日就是老祖宗的七十九歲壽誕,古人講究做壽做九不做十,七十九也就是八十的壽誕。閬山的老二一家來信說這兩日就要抵京,老祖宗也想那邊的兩個曾孫,二哥兒和四哥兒。川哥兒這一輩,確實是給胥府爭氣,兩個孫媳,分別給胥府添了四個和二個曾孫。
算日子,這兩天二房一家就要到了。大兒媳婦已把院子收拾好,就等著二房來人。
老祖宗想著,到時候,六個曾孫子圍繞在膝下,爭著叫她老祖宗,那才是真正的天倫之樂。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胥家人丁興旺,縱使到了地下,跟死去的丈夫也能有個圓滿的交待。就算面對胥家的列祖列宗,她也能問心無愧地說自己當好了胥家的主母。
雉娘一直盼著梁纓回京,年年說來,年年都未成行。愣是拖了十年,二房才算是動身。她和梁纓十來年未見,不知彼此的模樣,是否還一如當初?
二房到達的那天,胥家人舉家去京渡碼頭迎接。
江風徐徐,望著來往的船隻,還有陸續上下船的行人,雉娘感慨不已。憶起她從渡古來京,仿若昨日,那時候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時光荏苒,斗轉星移,她轉間從少女變成四個孩子的母親。
而那個原本如天上浮雲的男子,竟成為自己的丈夫。她微微地側頭,看一眼身邊立著的男子,眉眼含情。
胥良川一身的青衫,比年輕時更加內斂深沉。他似有所感,在寬大的衣袖下面牽著妻子的手,雉娘低頭,羞赧一笑。前面站著的老祖宗和公婆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她大著膽子,反手相握,用食指撓了一下他的手心。
遠遠看到駛來的船頭上立著一行人,胥府的下人跑到碼頭邊,手抬涼棚遙望著,突然高喊起來。
雉娘望去,雖看不真切,卻能依舊分辯出二房人的身影,還有他們身邊的兩個男孩,必是二房一家人無疑。
老祖宗很心急,柱著拐杖伸著脖子張望著。
船上的人開始招手,隨著船慢慢靠岸,所有人的面容都在對方的眼中清晰起來。
梁纓先跳下船,見過老祖宗和伯父伯母后,就拉著雉娘的手,左右瞧著,嘴裡嘖嘖出聲,「我說表姐,十多年沒見,你怎麼還和以前一樣貌美如花。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叫你表姐,不知情的人定然以為我比你大。」
她佯裝生氣地翹起嘴,惹得眾人大笑。
「你還說我,我看你也沒穩重多少。都是孩子他娘,看你方才跳下船的樣子,跟做姑娘時也沒有分別。」雉娘嗔道,親熱朝後面喊著二叔二嬸。
山長和山長夫人上前,見過老祖宗。
老祖宗動容,十年了,二兒子也老了許多,更別提自己。山長任由老母親拉著,眼眶泛紅。老閣老夫婦倆連忙說著寬慰的話,母子二人才高興起來。
兩家人相互見禮,不用大人們介紹,六個孩子們就開始相互稱兄道弟。
大哥兒是兄長,自是有長兄的派頭,他長得本就像胥良川,板起臉的樣子更像。大房的幾個哥兒都怵他。不出意外,二房的兩個哥兒在他面前也乖了不少。聽梁纓的說法,二哥兒和四哥兒在閬山可是能上山打虎下河摸魚的料,是閬山的兩個小霸王,小霸王們不到幾個回合,就被長兄收服,在大哥兒面前立馬變慫,乖巧無比。
雉娘投給大兒子一個讚許的笑容,長房長孫,大哥兒自是不能和底下的弟弟們一樣。他肩負著胥家百年的傳承,不僅老閣老,便是胥良川,都對他要求甚嚴。
他從不喊苦,也從不質問父母,為何弟弟們不用像他那麼每天都是讀不完的書,寫不完的字?
雉娘是心疼的,但夫君說過,他幼年時也是那般過來的。子承父業,大哥兒註定不能和弟弟們一樣,還可以不時地放鬆,在父母面前撒嬌。
很快,包括二房的兩個哥兒在內,都被大哥兒的長兄風範折服。五個弟弟都跟在大哥兒的後面,學著他的樣子,恭敬有禮。
老祖宗望著一水的曾孫,各各生得俊秀,尤以曾長孫最為出色。她老懷大慰,笑得見牙不見眼。
一家人團聚,最開心的就數老祖宗,人老多情,於她而言,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兒孫齊聚,若是相處的時日再多些,別無他憾。
雉娘偷偷問梁纓,二房這次打算住多久。梁纓轉達山長的意思,這次全家人來給老祖宗賀壽,等賀壽后,山長和山長夫人先回閬山。她和胥良岳帶著孩子們就住在京中。
老祖宗年歲已高,不知還能活幾年,他們做兒孫的,能陪著就陪著。等老人家百年後,他們再回閬山。
果然,得知二房的曾孫們要留在京中,老祖宗高興得晚飯都吃了一整碗。還是兒孫們怕她積食,不敢讓她再多吃。
雉娘和梁纓十年未見,自是有說不完的話。胥良川和胥良岳兄弟二人也關在書房,談了許久。
胥良川已是閣老,深得舜帝信任。老閣老致仕后,韓王也請辭,舜帝勵精圖治,勤政愛民,他們無需再輔佐。自舜帝登基后,韓王被封為和親王,他退出朝堂后,現在替他參朝的是和親王世子祁宏。
太后看重閣老夫人,在京中夫人圈子裡面不是秘密。
反倒是從前的京中第一府,常遠侯府漸漸沒落。新帝登基后,常遠侯把爵位越過兒子,傳給孫子平晁。平晁接手侯府後,深居簡出,過著閑散的日子,除非大朝之日,否則很少出現在朝堂上。
常遠侯府雖是太后的娘家,卻不再常被人提起。
太后自舜帝登基后就在宮中修了佛堂,日日清修,只在重大的日子召見命婦,其餘的時間都抄經念經。
雉娘是宮中常客,太后看起來比從前平和許多,許是不再妝點容顏的緣故,每天不施脂粉,身著素裙,整個人平靜透徹。
太后疼愛她所出的四個兒子,尤其是三哥兒,三哥兒五分像陛下,眼睛像了十成。外甥似舅,陛下雖是表舅,卻十分愛護幾個表外甥。
她娘是太后親妹,陛下下旨破例封了二品誥命夫人。便宜父親早幾年就升為編修,他只管著修訂史書,其它的事情一概不參與,也無人敢欺他。他沒有再高升的心思,安份守己地做著份內的差事,日子過得倒也自在。
雉娘閑下來就會去趙家看看,陪娘說說話。娘也常進宮,和太后一起參佛。
大哥趙守和幾番升遷,他不願內調回京,現在已做到臨洲府的同知。至於段鳳娘,早已隨著滄北王的死,被當成一個禁忌,京中沒有人再提起。
梁纓回京,永安長公主在府中設宴,邀請京中世家夫人和貴女們前去赴宴。梁纓離京十年,長公主想給小姑子在京中重新立威。雉娘收拾妥當,和梁纓撇下兒子們,去了公主府。
自舜帝登基以來,永安公主就封為長公主。
公主府中,除了長公子理哥兒,這十年間,公主替梁家添了兩個女兒。梁纓看到侄子侄女們,高興萬分。
尤其是侄女們,女孩子稀罕,胥家一個都沒有。
侄女們雖不像她期望的那樣,像太后外祖母和她們的表姨,倒也長得清麗可愛。
長公主幽怨是看著雉娘,這些年,她是半點沒變,和從前一樣嬌美動人。自己日夜苦想著娶個胥府的姑娘,眼看著胥府的兒子一個接一個的生,半個姑娘也沒看到。她的兒媳婦,看來是沒指望了。
倒是她自己,生了兩個姑娘,胥家兩妯娌稀罕姑娘的模樣,讓她有些得意。尤其是梁纓,拉著侄女的手就沒鬆開。但她得意的心情還沒能維持半個時辰,就慢慢變得複雜酸澀。她開始擔心自家姑娘被人盯上,看小姑子那緊拉著不放的模樣,搞不好就是替胥家二房養的。
開席后,雉娘貴為閣老夫人,自是和長公主一席。梁纓則和其它的夫人們坐一桌。
席散后,梁纓用怪怪的眼神打量著雉娘,雉娘嗔怪,「你如此看著我做什麼?」
「表姐,你知道方才我在席間聽到別人如何議論你嗎?」
「能如何議論,無非是我命好之類的。」雉娘哼哼,滿不在乎地答著。那樣的話,京中說得人不少,早就傳進她的耳中。
京中的夫人們私下都在說她,出身低,在嫁給閣老之前就是個鄉野之地出來的女子。嫁進胥家后,也沒有傳出什麼賢惠有才情的話。就是命好,除了會生兒子,一無是處。
「嘖嘖,表姐知道啊!要我說,他們那是嫉妒,嫉妒你會生兒子,你看鐘山伯家的那個兒媳婦,嫁進去十來年,別說是兒子,就是姑娘都沒見她生一個,她有本事,下個蛋出來看看。依我看,她和她那表姐有得一比,方才隔壁那桌就數她的聲音最大。」
雉娘冷笑,鐘山伯的兒媳婦是原胡大學士的孫女,至於她的表姐,就是段家的方靜怡。
要不是鐘山伯夫人帶她進來,她根本就參加不了長公主的宴會,還敢大放厥詞。不過看來也就這一回,鐘山伯的夫人是被她磨得沒辦法,才同意她來的。她進門十多年沒生一兒半女的,伯夫人早就不滿,還敢在長公主府里說閣老夫人的閑話,伯夫人已下定決心,再也不會帶她出門做客。
至於她的表姐婆家段家,早就沒落,段寺丞一直被貶,直至奉禮郎。一個九品的小官,在京中不過是小門小戶。自前太子一死,胥府就把段鴻漸辭退,段鴻漸不恥從商,又拉不下面子去當個坐堂夫子。只能遊手好閒終日無所事事地混日子,不求上進。
段家無義,從段鳳娘一事上就能看出,段家為人令人齒冷,尋常人家都不願和他們相交。那方靜怡管著段家,常因著一些小事天天吵吵鬧鬧,哪裡還有才女的樣子。胡家倒台後,方家人失了依靠。五年前方老夫人去世,方大儒立下家規不許家中子孫再踏進京城一步。方靜怡就算再嫁也不可能嫁進大戶人家,索性將就著段家,自己生不出孩子,還要防著府里的妾室懷上庶子,日子過得頗為糟心。
方靜怡曾想見她,被她婉拒。趙氏已死,段府和趙家再無瓜葛,她一個趙家的外嫁女,更不會和段家再扯上關係。
她娘家那邊也一樣,趙書才因為段家把鳳娘除名一事,對段府早就心冷,怎麼還可能當姻親走動。
段家在京中無所倚仗,等段大人歸老,段家會徹底淪為尋常百姓。
雉娘隨意地瞥一眼不遠處的夫人們,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麼。似乎還有人裝做不經意地看她,她嘴角微揚,「嘴長在她們身上,任她們說去吧。我就是會生兒子,我就是一無是處,可我有福氣,不僅有四子傍身,還得婆家看重,她們能耐我何?」
「哈哈……表姐說得真好。」梁纓飛一個眉眼,「我們就是會生兒子,氣死她們。」
雉娘莞爾,縱是為人母,梁纓也和當姑娘時一般的爽朗。也許是她自嫁人後就去了閬山,沒有京中規矩的束縛,很容易就保留住自己的真性情。
如此甚好。
宴會散后,長公主身邊的嬤嬤親自送雉娘妯娌倆出門。
公主府門外的側邊上,胥良川正在那裡候著。長身玉立,神色淡漠深沉。
梁纓不敢打趣當朝的閣老大人,用揶揄的眼光調皮地看著雉娘。雉娘裝做平靜的樣子,坐上夫君的馬車,和她分開乘坐。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地回府,一到府中,梁纓馬上識趣地閃人,主動和他們錯開。
夫婦二人朝自己的院子走去,遠遠地還能聽到兒子們的讀書聲。
雉娘不小心絆了一下,眼見就要磕到石頭上,胥良川一把拉她,她驚魂未定地拍下胸口。
不知不覺腦海中浮現起他們初遇時的情景,學著那時的姿態,調皮地道,「多謝恩公出手相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小女子願來生結草銜環,以報恩公大恩。」
「那就一言為定,來生你再以身相許。」
雉娘略愣,見他面色認真,動情道,「無論是今生還是來世,小女子都願意以身相許,替恩公生兒育女,白首相伴。」
「不可以食言,如今你只生兒,還未育女,望夫人今後兌現諾言。」
雉娘俏臉一紅,輕捶他一下。
他立馬捉住她的手,清瘦的大手包裹著她的柔荑,緊緊地握住。彷彿連在一起,再也無人能把他們分開。
她面上浮起嬌羞,如二八少女一般,妍艷姝麗。回顧此生,她何其幸運。別人說得沒錯,她一無是處,就是命好。
若有來生,她還願意嫁給他,執手相依,死生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