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三活寶夜談巨陽殿
?扶搖道:「太丑了!」
謝憐噎了一下,才道:「扶搖,不能這樣說女孩子。」
平心而論,扶搖說的是實話。那少女一張臉蛋扁平無比,活像是被人一巴掌拍扁的,五官說平平無奇都有些委屈,若一定要形容,恐怕只能用「鼻歪眼斜」了。
但謝憐眼裡根本沒分辨出她是美是丑。主要是她一轉身,裙子后一個巨大的破洞掛在那裡,實在令人無法假裝沒看到。
扶搖先是一驚,但很快鎮定下來。南風額角的青筋則是瞬間就消失無蹤了。
見他臉色大變,謝憐忙道:「你不要緊張。不要緊張。」
那少女取了香重新跪下,邊拜邊道:「南陽將軍保佑,信女小螢,祈求能早日抓住那鬼新郎,莫要叫無辜之人再受他的害……」
她拜得虔誠,渾然不覺自己身後異狀,也渾然不覺有三個人正蹲在她拜的神像腳邊。謝憐頗覺頭大,道:「怎麼辦,不能讓她就這樣走出去罷?會被人一路看回去的。」
而且,看她裙子后的破口,分明是被人用利器故意劃破的,只怕不僅會被圍觀,還會被大肆宣揚嘲笑,那可真是一場羞辱了。
扶搖漠然道:「不要問我。她拜的又不是我們玄真將軍。非禮勿視。我什麼都沒看見。」
南風則是一張俊臉青青白白,只會擺手,不會說話,好好一個桀驁小兒郎,生生被逼成了個啞巴,沒得指望了。謝憐只得自己出馬,外衣一脫,往下一丟。那件外衣呼啦一下飄到那少女身上,擋住了她裙子后那個十分不雅的破洞。三人齊齊鬆了口氣。
可這陣風實在邪乎,把那少女嚇了一跳,四下看看,拿下外袍,遲疑片刻,放到了神台上,竟是仍渾然不覺,而且上完了香,便要走出去了。這若是讓她再出去亂走,小姑娘怕是就沒臉見人了。眼看旁邊這一個兩個不是僵就是僵,橫豎都不頂用了,謝憐嘆了口氣。南風與扶搖只覺身邊一空,謝憐已經現了形,跳了下去。
廟內燈火不暗不明,他這一躍,帶起一陣風,火光搖晃,那少女小螢只覺眼前一花,便見一名男子突然從黑暗中冒了出來,赤著上身對她伸出了手,當場魂飛魄散。
不出所料,一聲尖叫。謝憐剛想說話,那少女已眼疾手快地一巴掌打了出去,大喊道:「非禮啊!」
「啪」的一聲,謝憐就這麼挨了一耳光。
耳光清脆,聽得蹲在神壇上的兩人半張臉不約而同都是一抽。
吃了一掌,謝憐也不惱,只把外衣硬塞過去,迅速低聲說了一句,那少女大驚,一摸身後,突然通紅滿面,眼眶也霎時涌滿淚水,不知是氣苦還是羞憤,抓緊了謝憐給她的那件外衣,掩面飛奔而去,只剩謝憐單薄薄站在原地。人去廟空,涼風穿堂,忽然之間,有點冷。
他揉了揉臉,轉過身來,頂著半邊大紅掌印,對那小二人道:「好了。沒事了。」
話音剛落,南風指了指他,道:「你……是不是傷口裂了?」
謝憐一低頭,「哦」了一聲。
他脫了衣,端的是一身羊脂玉般的好皮肉,只是胸口嚴嚴實實束著一層又一層的白布,裹得死緊,連脖子和雙腕上也都纏滿了繃帶,無數細小的傷口爬出白綳邊緣,著實有些觸目驚心。
想著扭了的脖子也差不多該好了,謝憐便一圈一圈地開始解下繃帶。扶搖看了他兩眼,道:「誰?」
謝憐道:「什麼?」
扶搖道:「與你對戰者是誰?」
謝憐:「對戰?沒有啊。」
南風:「那你這身傷是……」
謝憐茫然道:「我自己摔的。」
「……」
便是三天前下凡滾下來時落下的傷了。若是與人對戰,還真不一定能傷到這種程度。
扶搖嘀咕了幾句,沒聽清,反正肯定不是贊他堅強,謝憐便也不問,解完了脖子上厚厚的一層繃帶。下一刻,南風與扶搖的目光俱是凝了起來,落在他脖頸之上。
一隻黑色項圈,環在他雪白的頸項之間。
覺察到他們的目光,謝憐微微一笑,轉過身來,道:「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咒枷?」
咒枷,顧名思義,詛咒形成的枷鎖。
被貶下天界的神官,將有天譴化為一道罪印,施加於其身,形成束縛,封禁神力,教他永遠也擺脫不掉。就像是在人臉上刺字,或是用鎖鏈鎖住手腳,是一種刑罰,也是一道警示,令人恐懼,也令人恥辱。
作為被打下去兩次的三界笑柄,謝憐自然是有這麼一道咒枷在身了。這兩名小武官不可能沒聽說過,但,聽說過和親眼看到,還是有著不小的差距。因此,他們露出這樣的表情,謝憐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猜這東西可能讓兩位小武官心中忌憚和不舒服了。畢竟不是什麼好東西。
本想借口去找件衣服穿到外面溜一圈,卻被扶搖一個白眼加一句「你這幅樣子去到大街上,可以說是十分下流了」堵了回來,還是南風到殿後隨手扯了件廟祝的衣服丟給他,這才不用再繼續下流。但再坐下來后,總覺得經過方才一樁,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於是謝憐拿出靈文殿給的捲軸,道:「你們要不要再看看?」
南風抬起眼皮看了一下他,道:「看過了。我看他才需要好好看看。」
扶搖道:「什麼叫我才需要好好看看。那捲軸寫得語焉不詳,一錢不值,值得一看再看?」
聽他說那捲軸一錢不值,謝憐忍不住略略心疼靈文殿那些寫捲軸寫到面如土色的小文官們。又聽扶搖道:「啊,方才說到哪兒了?南陽廟——為什麼南陽多信女,是嗎?」
好了。謝憐把捲軸一收,揉了揉突突跳動的眉心,心裡知道了:今天晚上,誰都看不成了!
看不成正事,那就來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原來,除了大幾百年都在人間收破爛的太子殿下,當今諸天仙神皆知,南陽真君風信,曾有一段歲月被稱為「巨|陽真君」。他本人對這一稱呼,那當真是深惡痛絕。而大家對他的經歷,也只有一個字的感想:「冤」!
因為,原本的正確寫法,乃是「俱陽」。之所以會被誤傳,是因為這麼一件事。
多年以前,有一位國君興修宮觀,為表誠心,特地親自給每一宮每一殿的匾額都題了字。可偏偏在寫到「俱陽殿」的時候,不知何故,他寫成了「巨|陽殿」。
這下,可愁死負責宮觀修建事宜的官員了。他們捉摸不透,陛下是到底是故意要改成這樣的呢,還是不小心寫錯的呢?如果是故意的,為什麼不明令下旨說我就是要這麼改?如果不是故意的,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他總不能說「陛下,你錯了」,誰知道陛下會不會覺得是在諷刺他粗心?暗示他知識淺薄?心不誠?而且這可是陛下的墨寶,不用難道要作廢嗎?
天底下最難揣測的,就是聖人之意了。官員們極度痛苦,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委屈陛下,不如委屈一下俱陽真君。
不得不說,他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陛下那邊發現俱陽變成了巨|陽后,並沒有什麼別的表示,只是請了一批學者,大力翻閱古籍,找出無數細枝末節的理由,寫了許多文章,竭力證明原本便是巨|陽,俱陽才是錯誤的寫法。總之一夜過後,全國的俱陽殿就都變成了巨|陽殿。
莫名其妙被改了神號的風信過了十多年才知道這件事。他基本上從來不仔細看自家神殿的招牌,只是有一天忽然就很鬱悶,怎麼好像到他廟裡來參拜的婦女這麼多,而且個個都含羞帶怯臉蛋通紅,上香的時候都求的是些什麼玩意兒?!
弄清怎麼回事後,他衝到九霄之巔對著烈日長空就是一通破口大罵。
各位神官都被他震驚了。
罵完以後也沒辦法,拜就拜吧,他總不能說跟這些虔誠祈求的女子們過不去,硬著頭皮聽了許多年。直到巨|陽又被一位覺得這簡直不成體統的正經國君改成了南陽,大家還是沒忘記他除了作為一個武神以外還能順便保佑什麼。但是,大家也堅守著一個默契:絕對不要用那兩個字來稱呼他。同時,也堅守著一個認知:如何評價南陽真君?一個字:好!
只要別讓他開口罵人,一切都好!
那頭南風的臉已經黑得賽陳年鍋底,這廂扶搖還詩興大發,斯斯文地道:「婦女之友,求子最強。壯陽秘方,送子南陽。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謝憐很有善意地忍住了笑,在南陽的神像面前給他留了一點面子。南風則是勃然大怒:「你少來這裡陰陽怪氣,要實在閑得慌就去掃掃地!」
此一句出,扶搖的臉也霎時鍋底了。若說南陽殿的是聽不得人家說那兩個字,玄真殿的便是聽不得人家提掃地這個詞兒。因為慕情在皇極觀做雜役時,就是整天給太子殿下謝憐端茶送水掃地鋪床。有一天,謝憐看他一邊掃地一邊默誦修行口訣,被他這種刻苦努力、逆境求學的精神感動了,這才去向國師求情收他為弟子。這事怎麼說呢?可大可小,可恥辱可美談,就看當事人怎麼想。顯然,當事人認為此乃畢生之恥,因為慕情和他座下的武將,都是聽到這個詞必跟人翻臉的。果然,扶搖定了定,看了一眼一旁很無辜地擺手的謝憐,冷笑道:「聽你這話說的,不知道還以為你們南陽殿都多為太子殿下打抱不平呢。」
南風也冷笑:「你家將軍確實忘恩負義,有什麼好說的?」
「呃……」謝憐剛想插一句,扶搖「啊哈哈」地道:「你家將軍也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有甚資格戳戳點點?」
「……」聽他們這樣把他當成大棒互錘對方上面那位神官的脊梁骨,謝憐終於聽不下去了,道:「等等,等等。停,停。」
自然是沒人理他,且還動起手來了,不知道是誰先動手的,反正供桌就裂為兩半了,盤果骨碌碌滾了一地。謝憐看這樣子是拉不住架了,坐在角落裡,嘆了聲「造業啊」,撿了個滾到腳邊的小饅頭,擦擦去了皮準備吃下去,南風眼角瞥見,立馬一巴掌給他打掉:「別吃了!」
扶搖也停手了,震驚且嫌棄地道:「落灰里了你還吃得下去!」
謝憐趁機比了個手勢,道:「停,停,停。我有話要說。」
他隔開兩人,和顏悅色地道:「第一,你們口裡說的那位太子殿下,正是本人。本殿下都沒說話,你們不要把我當武器丟來丟去攻擊對方。」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我想你們家二位將軍是絕對不會這樣的,你們如此有失體統,他們顏面何存?」
此句一出巨,兩人神情都有些變幻莫測。謝憐又道:「第二,你們是來協助我的,對嗎?那麼到底是你們聽我的,還是我聽你們的?」
半晌,兩人才道:「聽你的。」
雖然他們的臉看上去都像是在說「你做夢吧聽你的」,但謝憐也很滿意了,「啪」的一聲雙手合十,道:「好。最後第三,最重要的一點——如果一定要丟什麼東西,那還是請你們丟我,不要丟吃的。」
南風終於把他撿起來窩在手裡想找機會吃的饅頭摳出來了,忍無可忍道:「掉地上就別吃了!」
次日,依舊相逢小店。
茶博士又在門口抻著腿養骨頭,遠遠地見三人行近。一名道人白衣輕簡,背著斗笠行在最前,兩名身形高挑的黑衣少年行於其後。
那道人抱著手施施然而來,施施然而道,竟是比他還像個閑人:「店家,勞煩三杯茶。」
茶博士笑道:「來啦!」
心想:「這三個傻小哥又來了。可惜了,長得是一個賽一個的體面,腦子是一個比一個有病。又是什麼神啊什麼仙,又是什麼鬼啊什麼天。這人有病,長得再體面有什麼用?」
謝憐還是撿了靠窗的位。一齊落座后,南風道:「為什麼要到這裡來談,你確保不會被旁人聽到嗎?」
謝憐溫聲道:「沒關係。就算聽到了別人也不會管,只會認為我們有病。」
「……」
謝憐道:「為了避免我們三個人一直這樣相對蹉跎下去,開門見山吧。冷靜了一晚上過後,你們有沒有想到什麼辦法?」
扶搖目光一亮,冷然道:「殺!」
南風道:「廢話!」
謝憐道:「南風,你不要這麼凶,扶搖又沒有說錯,解決問題的根本方式就是殺。問題是上哪兒啥,找誰殺,怎麼殺。我建議……」
正在此時,大街上傳來一陣敲鑼打鼓之聲,三人向窗外望去。
又是那隊陰陰慘慘的「送親」人。這列人馬吹吹打打,連呼帶號,彷彿生怕別人聽不見。南風皺眉道:「不是說與君山附近的本地人成親都不敢大操大辦了嗎?」
這隊伍里個個是身強力壯的大黑漢,神情和肌肉都綳得緊緊,額冒冷汗,彷彿他們抬著的不是一頂喜氣洋洋的大花轎,而是一台催命奪魂斷頭鍘。不知轎子里,坐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沉吟片刻,謝憐正想道出去瞧瞧,一陣陰風吹過,轎子一側的帘子隨風掀起。
帘子后的人,用一種很奇怪的姿勢歪在轎子里。她的腦袋是歪的,蓋頭下露出一張塗得鮮紅的嘴,嘴角的笑容過於誇張。轎子一顛,蓋頭滑落下來,露出一對圓睜的眼,瞪著這邊。
這看上去,分明是一個折斷了脖子的女人,正在沖他們無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