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6|第六章

草叢撲簌了一下,露出一截素色衣角,緊接著一素布衣衫的男子走了出來,他微微垂頭,拱手道歉道:「望諸位海涵……」

看到他出來后,王子尚與鄭如琢同時露出輕慢的神情,更不用提一貫驕傲的太子殿下了。

王子尚拈著耳邊的一縷頭髮,輕笑道:「有些人啊果然是喜歡偷雞摸狗。」

那人拱了拱手,溫文爾雅道:「多謝王郎教誨。」

王子尚眸色一凝。

鄭如啄卻不希望節外生枝,直接了當道:「休要糾纏,你我快走。」

葉青微腳尖一轉,那人卻比她更快地攔在了兩人面前。

「還望兩位郎君迴轉心意,不要與一介女流計較,她托生貧苦人家又被人賣作婢妾,並非她所願,何故連性命都要賠上。」

王子尚冷笑一聲,道:「你倒是心善。」

那人搖頭道:「非是在下心善,而是一人性命的重量並沒有那麼輕,背負一個人的死亡實在太重,在下不希望兩位誤入歧途,這也是為了二位的名聲著想。」

聽到「名聲」二子,鄭如琢的腳步明顯躊躇了一下。

「你休要胡說八道,大周開朝以來,且不說以前,即便是現在打殺自家妓妾的人就不知道有多少,都是自家的財產又與外人有何關係?」

那人抬起頭,目光灼灼道:「既然是財產,為何王郎又如此在意?在下一直以為王郎雖然行事張狂,但卻是有先秦賢人風範的,不因外物動其心。」

王子尚一貫被人罵,善於對別人的白眼、諷言和挖苦語,卻從未想過會有一天能得到他討厭之人排名中第一位的那位的稱讚,他撓了撓臉頰,面露尷尬。

葉青微隨即笑道:「我一向欽佩王郎的緣故正在於此。」

「哎?哎哎?」王子尚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用手指指著自己,「你欽佩我?」

葉青微沐浴著晨曦,溫柔一笑,宛若一壇多年窖藏的美酒對著他開封。

王子尚要被這陣酒氣熏暈了,他搓著手,又興奮又難以置信,口中只能發出些「啊、那、呢」的聲音。

太子李珪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王子尚興奮過頭,捂著額頭前仰後合,突然一扭頭,直撞見李珪想要吃掉他的表情,他悚然一驚,立刻道:「啊,我也突然想起來還有些事情,那我就先回去,噗嗤,嗯,沒什麼,我先走了。」

他努力想要抿平自己翹起的嘴角,可臉都憋紅了,還是沒有抿下去,他負著手哼著小調轉身朝著學堂走去了。

現在,原地只剩下鄭如琢了,以鄭如琢的個性而言,他與王子尚爭吵也不過是一時熱血沖腦,如今被人攔下,又冷靜下來,他是不會背離家族祖訓跑去別人的府上喊打喊殺的,不過,心中到底是有些不痛快。

鄭如琢沉著臉,淡淡道:「崔郎今日可算是讓鄭某嘆為觀止,多謝指教。」

崔灝垂著眼,淡淡道:「鄭郎謬讚了。」

鄭如琢猛地一轉身,方玉與圓玉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穩了一下,重新邁步,兩玉相擊之聲才不復傳來。

崔灝轉過身,剛準備對葉青微說些什麼,李珉卻突然橫插過來,笑吟吟道:「崔一郎,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說。」

崔灝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隨李珉走到一邊,李珉回頭對李珪笑了笑,李珪紆尊降貴地點了一下頭。

等到兩人消失在眼前,李珪立刻按捺不住上前兩步,急切道:「阿軟,你剛剛是不是生本宮的氣了?是本宮哪裡做的不好?」

葉青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並沒有,殿下多想了。」

李珪仍舊不停地打量她,葉青微莞爾一笑,軟著聲音道:「殿下不必為我擔心,倒是殿下自己還好嗎?」

「本宮?本宮好得很。」

葉青微歪了一下頭,李珪卻驚慌地伸手,摸上她的臉。

她眯起眼睛,卻發現他的神情並非是她想象中的那般想入非非,反倒是有些擔憂。

葉青微抬起手,微涼的指尖觸及他發燙的肌膚。

李珪的手顫了一下。

她將手掌覆上他的手掌,他忍不住用另外一隻手扶住竹子。

「果然,你受傷了。」她將手指伸到眼前,上面沾著淡淡的血跡。

李珪耳朵微紅,撇開頭道:「本宮沒什麼,只是阿軟你以後還是少來竹林為妙。」

葉青微將他放在自己臉頰邊的手握住,送到眼前,他的手背上果然有被竹葉不小心划傷的細長傷口,好在傷口不深。

當今陛下與皇后伉儷情深,後宮之中只有皇后一位,皇后只生下一子,陛下就待李珪珍之重之,要是被陛下發現自己的寶貝太子受傷,從侍候的太監宮女到作為老師的葉明鑒,都免不了陛下的責罰。

她拿出自己的帕子,看到上面洇開的紅豆沙痕迹,才突然反應過來這是自己剛剛用來擦手的。

李珪一臉欣喜道:「阿軟你要為本宮處理傷口嗎?」他的眼睛微微彎起,眼角的三道傷痕也顯得格外溫柔。

「呃……我這帕子髒了。」

他的眼神顯而易見暗了下去。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李珪飛快地搖頭,一臉期盼地舉著爪子。

葉青微無奈地在沾滿豆沙的帕子上找到了一處乾淨的地方,輕輕拭乾他傷口上的血漬,她剛剛收回手,卻見李珪突然伸手在傷口上狠狠地搓揉一下,原本已經半癒合的傷口在他這番暴力下又裂開了。

葉青微抬頭,李珪抿著唇,期待地回視。

「殿下,您若是在葉府出了什麼好歹,我父親可就免不了陛下的一番訓斥了。」她再一次拭乾了他傷口上的血。

李珪的手指縮了縮,悻悻然地望著那處傷口,似乎恨不得立刻血涌如注。

他這副表情簡直比她方才吃的那塊透花糍還要甜,齁的她嗓子發緊。

李珪舉著自己那隻傷手,一副寶貝不行的模樣,另一隻手指了指她手中的手帕,澀澀道:「那個……弄髒了,等本宮回去送你十個八個蠶絲的,這個就讓本宮拿回去洗洗吧。」

葉青微挑了挑眉,李珪生活奢侈到每天的衣服穿過之後便不會再穿,居然還會要她一個舊帕子去洗。

「殿下……」

葉青微覺得這個自己未曾經歷過的歲月簡直一言難盡,即便李珪現在不是那個殺了李昭、醉酒後喜歡裸~奔的瘋子,但也不會相差這麼大吧?

李珪趁著葉青微發獃,飛快地將她手中的帕子搶了過來,又將自己懷中一方雪白的錦帕塞到她的手裡,低聲道:「就當做交換好了。」

說罷,他便一扭身快步離開。

葉青微舉著他的帕子晃了兩下,默然無語。

李珉好像躲在一旁掐著點一樣,李珪前腳剛離開,他後腳便與崔灝一同走了回來。

崔灝雖然出身清河崔氏,他的身份卻十分尷尬,不僅是妾生子,而且還比正妻嫡子出生的要早,崔灝的父親是清河崔氏的族長,娶得又是正經的太原王氏女,他的存在無異於是梗在崔氏與王氏兩姓交好上的一根刺。

好在崔灝足夠爭氣,少時便有才名,葉明鑒見他小小年紀便行事有度,便給了他一句「溫雅天成,名士風度」的評價。看他在崔府的境遇不佳,便將他收在身邊作為弟子悉心教導,可以說這整個學堂中的學生,唯有崔灝才是名副其實的葉明鑒門下弟子。

無論是他的出身,還是他過早顯露的聰慧,都讓他成了學堂中其他學生看不慣的存在,其中以他的弟弟——正妻王氏之子尤甚。

崔灝走到葉青微面前深深行了一禮,葉青微扶住他的手臂,不解道:「崔郎這是在做什麼?」

崔灝低聲道:「正是見阿軟你挺身而出,我才勇氣站了出來,阿軟你今日所言所行當為吾師。」

「師兄你別鬧了,」葉青微面露無奈,美艷絕倫的臉上像是蒙上了一層輕紗,她的神情有種縹緲的溫柔,「你若是拜我為師,我爹可是要揍我的,師兄行行好吧。」

她聲音調皮,神色溫軟,像是調皮的妹妹,又像是寬容的姐姐,他只得輕輕「嗯」了一聲,因為看出李珉似乎有話,便先一步離開。

送走崔灝,葉青微歪著頭用一種新奇的目光上上打量著李珉。

饒是李珉臉皮有些厚度,也有些經受不住這樣的打量。

「殿下這招禍水東引用的真漂亮。」葉青微淺淺一笑,上前一步,探手到他的髮絲上。

李珉笑意溫柔,道:「這也是為了阿軟姐好,阿軟姐是不是要阻攔他們兩個去殺那個小妾?」

葉青微歪歪頭,收回了手,白皙的兩指間夾著一枚青翠的竹葉,那枚竹葉與他的眼眸一樣清脆欲滴,她道:「是,畢竟是一條人命。」

李珉搖頭,道:「我不信阿軟姐沒有看出來,其實,鄭如琢發難並不是僅僅為了一個小妾,小妾永遠動搖不了正妻的地位,即便王夫人將她打殺發賣,王大人也不會多說什麼。而且,王夫人出身世家,身份尊貴,即便和離也不缺登門求娶之人,她不會因為夫君的小妾就使得自己不痛快。鄭如琢說的這般嚴重,只是在提醒王子尚,她姐姐背後可是有整個滎陽鄭氏的支持,王子尚作為繼子應該要尊重他姐姐,殺死那個小妾不過是殺雞給猴看而已。」

「殺雞給猴看,那雞又何其無辜?」

李珉眨眨眼睛,仔細盯著葉青微看了片刻,突然道:「阿軟姐為何會這樣想呢?難道不認為妓妾婢子天生低人一等嗎?她們只能算是會說話會行走的物件兒,又怎麼能算得上給你我一樣的人呢?」

葉青微道:「聽說,有一世家子弟,因為父親寵愛妓妾,那郎君氣不過,便在夜間用流星錘敲碎了妓妾的腦袋,父親非但沒有責怪,反而稱讚這位郎君小小年紀便如此勇猛,長大必然不同凡響,他勇猛的名聲也漸漸叫響。」

葉青微說的事迹太有針對性,李珉一聽就知道她指的是誰了。

葉青微將手中那片竹葉放到嘴邊,輕輕吹了兩聲,吹出斷續哀婉的曲調,像是在為誰哀鳴。

紅唇翠葉,明眸玉顏。

李珉粲然一笑,低聲道:「若我向阿軟姐發誓此生此世我誓不納妾,阿軟姐能不能對我再好一些?」

葉青微停住嘴,拈著竹葉輕輕一彈,李珉立刻伸手去接。

他用雙手捧著那枚還帶著她嘴上胭脂的竹葉,寶貝的不得了,輕聲道:「阿軟姐放心,以鄭如啄的驕傲而言,他這個計策只會使用一次,不會再借題發難了,不過,那位小妾可是難救,畢竟一朝為人妾,生死全由人。」

一陣風來,竹葉互相摩擦「簌簌」作響。

李珉道:「由崔灝出面不是好多了嗎?他們的什麼恨呀怨啊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阿軟姐就只剩下心善的好名聲……哎呀,我也要走了,去晚了,老師又好罰我抄書了。」

他轉身又回眸道:「阿軟姐總是盯著小叔叔的臉和李行儀的臉看,可讓我有些嫉妒了。」

他這聲輕的不能再輕的聲音幾乎淹沒在風吹竹林的聲中。

葉青微望著他的青衫背影,翹了翹嘴角。

她可頭一次聽到別人說她心善,她不一向是蛇蠍心腸的女人嗎?畢竟當初她可是聯合宮女親手將他用被子捂死的。說起來,李昭殺了當今聖上,李珪和李珉又殺了李昭,李珉毒死了李珪,她悶死了李珉,明明他們四個所作所為都差不多,可就屬她被罵的最厲害,什麼女妖帝、蛇蠍毒婦,還說她牝雞晨鳴,莫非男人殺人奪~權就是勇猛梟雄,女人殺人奪~權就是天理不容?

她不知道什麼是善,也不知道什麼惡,她只知道奪取權力,站在誰也無法逾越的峰頂,看著這些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匍匐在她的腳底下,或諂媚,或悲憤,或受辱……那樣的滋味甚是美妙。

李珉現在定然有得遇知己之感,因為他的出身尊貴又卑賤,他驕傲又自卑,他急需一人懂他,站他一邊,若是稍微跟他心意相通一些,他就恨不得為那人掏心掏肺。

她實在對他們三人太熟悉了,他們雖然性格與後來相差較大,不過,弱點依舊沒有變。

李珉問她為什麼看李昭和李行儀的臉,那是因為她好奇李昭的右鬢的頭髮為何沒有白;也想知道當初在城牆上撞她下去的那人究竟是不是一臉蠢樣的李行儀?

當時,站在她身後的只有四人,撞她下去的究竟是哪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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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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