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前世(十)

116|前世(十)

那夜之後,錦書雖被拘在含元殿,但實際上,聖上倒也沒不許她出屋。

只要她願意,含元殿之內,便可隨意走動。

然而到了這時候,於她而言,便是能走動,又有什麼意思?

更不必說,二皇子妃姚氏已死,她若出去撞見人,也只會叫承安和兩個弟弟難堪。

可是到了今日,她如何也坐不住了。

承安生性沉穩,並非冒失之人,但泥菩薩尚且有三分火性,他若知道自己下落,絕對冷靜不得。

更不必說,在聖上與他所持有的權柄面前,一切隱忍小心都只是笑話,遠不如開門見山說個清楚來的痛快。

可這樣一來,結果又會如何?

君臣有別,他總是要吃虧的。

今日無朝,留在前殿的皆是聖上心腹,遠遠瞧見她,也不奇怪,邊口稱「夫人」邊見禮,也不攔她。

錦書心急如焚,卻也未失分寸,進了內殿之後,便被內侍引著進了書房,停在層層帷幔后,默不作聲,卻不想,正好聽見承安說那一席話。

突如其來的,她的眼淚就落下來了。

原來他真的這樣明白她,也這樣信她。

這番情意,終究沒有錯付。

可是,卻也只能到此為止。

回不去了。

聖上聽承安說完,神色不變,只淡漠問了一句:「說完了嗎?」

到了這會兒,承安反倒平靜下來,同樣淡漠的瞧著聖上,道:「說完了。」

「哦,」聖上道:「那就退下吧。」

「呵,」承安既然到了這裡,便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左右他孤身無依,除去錦書,再無記掛,冷笑一聲,道:「只是不知,我該去哪兒接自己的妻子歸家?」

「姚氏已經死了,」聖上不動聲色道:「宗正寺報了病亡,業已發喪,世間再沒有這個人。」

「在不在,你我心知肚明,」承安道:「聖上何必自欺欺人。」

「朕知道你心中苦悶,所以才耐著性子同你慢慢講,也願意額外彌補,」聖上神情隱約一冷:「你不要不識抬舉。」

「聖上覺得,怎麼才是識抬舉?做朱友文嗎?」承安譏誚道:「我若不肯,聖上又待如何——殺了我?」

短短几句話功夫,聖上神情已然冷極,雙目微眯,寒光隱約:「你當朕做不出這等事嗎?」

「聖上當然做得出,」承安哂笑道:「朱溫都做得,又怎會做不得殺子之事?!」

這話說的不客氣,也極戳人心,聖上卻未有變色,反倒笑了。

承安此刻滿心悲憤,怕是難以察覺,錦書身在一側,卻能瞧的出,聖上是真的動了殺心。

他正是春秋鼎盛,權柄在握,殺一個本就不受重視的兒子,遠在朝臣乃至於大周所能承受的標準之內。

想要給承安網織一個罪名,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更不必說承安投鼠忌器,錦書活一日,他為保姚家與她聲名,斷然不會將其中內情公開。

現在的他,爭不過聖上的。

「承安,」深吸口氣,叫自己語調不要破碎開,隔著層層帷幔,錦書道:「你走吧。」

人活著,終究有個念想,可是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聖上大概早知她過來,聽她出聲,目光一黯,卻沒說什麼,也不制止。

承安猝然聽見她聲音,先是一驚,隨即一喜,眼眶微紅:「真的是你嗎?」

明明再三隱忍,不叫自己流露軟弱,但只聽他聲音,錦書心中便澀澀發酸,堵得發痛。

「是我,」錦書咬住唇,許久之後,道:「你走吧。」

頓了頓,她又道:「就當……就當我死了。」

「我已經見到你,怎麼能騙自己說你死了?」承安眼睛發燙,熱熱的,似有水光:「只要你活著,那於我而言,萬事都不重要。」

「重要的,」錦書合上眼,眼淚自面頰蜿蜒流下:「即便能跟你走,他日被人見了,又算什麼呢?」

「你別胡鬧,」她語氣顫抖,勉強說完:「出宮去吧。」

「你還年輕,比我還小兩歲,過幾年就能將我忘掉,再娶一個相宜的妻子,同她舉案齊眉,生一群兒女……」

「這樣好的人生,不該因我而辜負。」

「我想看看你,」承安紅著眼睛聽她說完,卻不答話,只是道:「好嗎?」

「到了這地步,」錦書終於哽咽起來:「再見還有什麼意思?」

「有的,怎麼沒有?」承安隨手抹一把淚,道:「我很想你,歸京的路上想,回宮之後也想,這幾日睡不下,總是翻來覆去的想……」

「可不知為什麼,」素來剛強的少年,這一刻忽的淚如雨下,難以為繼:「你總不肯……入我的夢……」

錦書心痛如絞,再忍不住,顫抖著伸手過去,掀開那層帷幔,淚如珠斷。

未曾見到時,二人心中萬般挂念,可人到了近前,淚目相對,反倒說不出話來。

她瘦了,下巴尖的可憐,冬日裡穿的厚重,也能瞧出腰身細的似能一手捏住,同面上憔悴神情一道,別生凄楚。

他也瘦了,連日趕路,並不是總能恰好停在驛站,餐風露宿之事也不少,回宮之後東西奔走,先往姚家安撫,再私下探尋,一頓飯都不曾好生用過,臉頰都凹下去,唯有雙目亮的嚇人。

如此一會兒,他們誰都沒說話,其實,也沒必要。

承安上前幾步,猛地將她抱住,下巴置在她肩頭,悶聲哭了。

錦書心中酸澀不比他少,偎在他懷裡,無聲垂淚。

寧海總管站在聖上身邊,見這對有情人相聚淚流,也覺唏噓,小心瞧一眼聖上驟然凝滯的神情,與隱隱哆嗦的手指,終究沒敢出聲。

世間痴男怨女何其多,便是人間帝皇,也未必能事事如願。

襄王有意,神女無夢罷了。

「你不是身子不適么?」聖上目光在他們身上淡淡掃過,語氣微沉,向錦書道:「怎麼到這裡來了?」

錦書哭的幾乎站不住身,半靠在承安身上,勉強支撐,正待回話,卻被他拉住了。

「聖上政務繁忙,不便耽擱,」承安面頰被淚打濕,語氣卻穩當:「我這就同她一道離開。」

「走得了嗎?」聖上淡淡道:「姚氏已死,她若出去,你如何言說?」

「總會有辦法的,」承安低頭瞧她面容,笑意溫柔:「最不濟,我們離開長安,遠走他鄉,做對尋常夫妻。」

他手指輕輕拂過錦書面頰:「假使我一無所有,只是一個平頭百姓,你還願意跟我嗎?」

錦書淚眼朦朧,只瞧著他,哽咽道:「你不後悔?」

承安反問道:「有什麼好後悔的?」

「哥哥呀,」她哭出聲來:「你既不怕,我有什麼舍不下的?」

寧海總管站在聖上身邊,不敢去瞧聖上此刻神情,默不作聲的後退幾分,叫自己離他遠些。

聖上唇抿得很緊,幾乎能聽見自己牙齒格格作響的聲音,勉強抑制住那股火氣,道:「有些話,你還是想清楚再說為好。」

「不成,我做不到,」錦書深吸口氣,顧不得擦淚,便拉承安到聖上案前跪下:「他情深至此,我如何能辜負,便是說幾句假話趕他,也做不到!」

「聖上,放我們走吧,」她哀求道:「我們會走的遠遠的,銷聲匿跡,再不回長安礙眼,求你成全我們……求你……」

聖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面色平靜,心中酸澀卻並不比她少。

「求朕成全你們,」他默默念了一遍,倏然露出幾分譏誚,用以遮掩內心凄楚:「你以什麼身份,來求朕?」

錦書語塞,承安卻一笑,反手握住她手指,輕輕一捏。

「之前是你說的,」聖上卻瞧著她,目光冷凝,一字字道:「你不尋死,留在朕身邊伺候,朕保他榮華,保姚家興盛,怎麼,現在你見了他,就想反悔?」

錦書性情剛烈,宮宴那夜失身與他,已有死意,然而聖上御極多年,如何不明她心思,輕而易舉便能拿住她死穴,叫她不得不暫且隱忍,虛與委蛇,現下被他提起,雖事出有因,卻也理虧。

她沉默不語,只半靠在承安身上,勉強支撐自己,聖上便知她心意如何,雖然早有預料,卻也不免心中抽痛。

「好,好得很,」聖上嘿然冷笑:「你既如何,朕又何必守諾?」

轉向承安,他道:「你私下收留徐氏之人,真當自己能瞞天過海嗎?」

「那是我母親家人,同徐氏逆黨有何關聯?」承安變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隨你怎麼說,左右,朕也只想找個由頭,名正言順罷了,」聖上唇角勾起一個犀利弧度:「是不是真的,有什麼要緊。」

深吸口氣,他沉聲道:「來人!」

還不等后一句說出,外間侍衛入內,錦書便尖聲道:「聖上,你真要逼死我們嗎?!」

聖上看她眼眶通紅,目中含淚,單薄身子幾乎跪不住,語氣也破碎起來,咬牙切齒道:「究竟是誰在逼誰?!」

「你捫心自問,」他一字字道:「便是跟他走了,你真能忘卻前事,同他做對逍遙夫妻?」

這句話說的犀利,錦書心頭一痛,竟半晌說不出話來。

也是。

不管原委如何,失身於人,本就是她的原罪,永遠都是心頭上一根刺,隨意一撥,便痛徹心扉。

哪裡能真的忘卻。

承安或許不會在意,但她自己,終究過不了那一關。

「讓他走,」她合上眼,眼淚簌簌流下:「就當他沒來過,就當……姚氏已經死了。」

承安去握她手腕,急道:「你不要說傻話!」

「他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哪有這樣的道理,」聖上卻道:「朕願意彌補,他卻不肯,又怪得了誰。」

一句話冷冷說完,便示意躲在帷幕一側的宮人過去:「夫人累了,請她回去吧。」

錦書同承安一道站起身,神情冷銳,幾個宮人被她目光所攝,一時竟不敢近前:「聖上,你真要我死嗎?!」

聖上嘴唇一動,目光軟了一軟,落在她面上,卻不答話。

「好,好得很。」錦書盯著他,緩緩道。

聖上本以為她會再說什麼,然而她卻就此停口,慘淡一笑,徑直往一側漆紅宮柱上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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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及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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