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前世(十一)
越近年關,天便越冷,連風也愈發緊了。
寧海總管搓著手往偏殿去時,暮雨正端著葯過去,遠遠瞧見他,連忙屈膝行禮。
「好了,」寧海總管示意她起身,低聲道:「那位怎麼樣了?」
「剛剛才敷完葯,陳嬤嬤在裡邊陪著,」暮雨同樣低聲道:「太醫瞧了,說傷在額上,怕要將養一月才成。」
「也是可憐。」寧海總管嘆了一句,又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頓了頓,方才道:「聖上前頭有事,正同幾位臣子說話,暫且抽不出身,晚間再過來,你小心伺候,仔細著點。」
「噯,」暮雨應了一聲:「奴婢曉得的。」
內殿里沒有掌燈,有種淡淡的、壓抑的昏暗,葯氣隱約,叫人心頭髮沉。
「夫人剛睡下,」陳嬤嬤聲音輕的像是隨即能散在空氣里:「輕些。」
「那葯怎麼辦?」暮雨道:「太醫囑咐,說是趁熱喝才行。」
「先擱著吧,」陳嬤嬤道:「好容易才合眼呢。」
「也是。」暮雨嘆口氣,將葯擱在一邊案上,看一眼塌上清瘦美人,不說話了。
陳嬤嬤搖搖頭,上前去給錦書掖了掖被角,也沒再說什麼。
這位夫人同二皇子本是一對兒的,夫妻相得,宮裡人瞧著也羨慕,偏生她進了聖上的眼,硬生生將這姻緣給攪和掉,竟連皇家體面都顧不上了。
這麼多年來,她還是頭一次,見聖上這般痴迷於一個女人。
衣食用度,皆是比照他自己來,每日過來,也是小意哄著,便是夫人冷臉,從不給個笑,也甘之如飴。
只可惜,他雖是天子,卻也未必能事事如願。
那位性情固執,雖是小女子,心性卻也未必比他柔和。
聖上存了天長地久的心思,只欲慢慢哄她,等兩下里關係柔和下來,再圖其他,知她性情剛烈,怕她尋死,莫說是剪刀之類的尖銳之物,連鋒利些的銀簪都沒敢留下。
然而人若有死志,如何能留得住。
那日楚王進宮,她匆匆過去,聖上不知是說了些什麼,將人逼得狠了,不管不顧,一頭撞到宮柱上,虧得楚王拉的及時,不然,人怕是當場就沒了。
瞧一眼床上人影愈發消瘦的面頰,陳嬤嬤嘆了口氣。
真真是冤孽。
「好端端的,嬤嬤嘆氣做什麼。」她正有些出神,錦書卻在這時醒了,雙目合著,如此道。
「夫人醒了?」那葯還溫著,陳嬤嬤端起碗過去,溫聲道:「您喝一口?」
錦書面色淡淡,被宮人扶著,勉強坐起身來,接過那隻玉碗,一飲而盡。
暮雨正在邊上候著,手中玉碟里是蜜餞,見她喝完,忙不迭呈上去。
錦書似乎笑了一下,隨手取了一顆,送到嘴裡去。
醇厚的甜。
「二十九了,」靠在軟枕上,她目光往外頭瞥,忽的道:「明日便是年關。」
「是呀,」陳嬤嬤小心打量她神情,試探著道:「夫人喜歡吃什麼餡兒的餃子?奴婢吩咐小廚房,叫他們準備。」
「三鮮的吧,」錦書無甚興緻,隨口道:「往年裡,我吃的都是這種。」
「噯,」陳嬤嬤溫聲道:「小廚房的手藝,天下沒有第二份,夫人嘗過之後,一定會喜歡的。」
宮裡菜式多是出自御膳房,品類多,花樣也繁,精細程度雖高,卻也不是頂尖,所以各宮貴人們,但凡有身份的,便會自己設個小廚房,聖上的含元殿里,自然更不會缺。
錦書心中鬱結,倒也不至於要同陳嬤嬤撒氣,畢竟大家都是可憐人,何苦為難彼此,她這樣殷勤,少不得要應兩聲。
如此坐了一會兒,她額頭便有些疼,眉梢微蹙,正待伸手,叫宮人扶著自己躺下,一隻手卻先一步伸過來,半攬著她腰身,叫她靠在自己懷裡。
原是聖上來了。
「前朝出了點事,朕過來的晚些,」聖上低頭瞧著她,目光溫柔,滿是關切:「有沒有按時用藥?傷口可還疼嗎?」
「還是有點疼,」錦書淡淡道:「太醫來瞧,說是再過一月,方才能好轉。」
她原先是不怎麼理會聖上的,便是說話,也多是聖上在唱獨角戲時,隱含譏誚幾句,這會兒竟能心平氣和的回話,叫周遭幾個人都有些訝異。
聖上也有些受寵若驚,隨即再想到她是為何這般柔順,心底不免一黯,叫她在自己懷裡靠的更近些,他示意其餘人退下,方才道:「臨近年關,你大概也挂念家中親眷,再過幾日,朕叫姚軒進宮,你跟他說說話?」
錦書眼底露出幾分喜意,隨即又黯然散開:「已死之人,再見還有什麼意思。」
「血脈總是在的,」聖上道:「你難道竟不惦記他?」
「也好,」錦書眼睫緩緩一眨,微微笑道:「那便謝過聖上了。」
「小事罷了,何足掛齒。」那日之後,聖上頭一次見她笑,一時之間,竟有些怔怔。
將那份不自在掩飾過去,他方才道:「你既留在宮中,原先名字自是不能再用,朕為你重取一個,好不好?」
也是。
錦書驀然一痛,作為二皇子妃的姚氏已經死了,從前的名字,便是留著,也沒什麼用處。
「聖上做主就是,」她半垂眼瞼,道:「我是沒有異議的。」
「便姓柳吧,」聖上打量她神情,又道:「你生的這樣婀娜,姓柳,倒也合適。」
「哦,」錦書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那名字是?」
「叫依依吧,」聖上手指輕柔拂過她眉眼:「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錦書似乎有些累,輕輕出一口氣,道:「那就這樣定了吧。」
「你不喜歡?」聖上察覺她疲憊,有些心疼的瞧一眼她額頭傷處,小意道:「若是有喜歡的,你自己定也成。」
「沒有,」錦書道:「聖上提的就很好,就這樣吧。」
聖上於是笑了一笑,低聲喚她:「依依?」
錦書睜開眼,目光淡然無瀾:「怎麼了?」
「也沒什麼,」聖上定定瞧著她,低下頭去,試探著親了親她唇,見她沒躲,笑意愈發溫柔:「朕只是想叫叫你。」
錦書笑了一笑,沒說話。
「名字換了,也該有個名分,」聖上握住她手指,道:「朕降旨,定下來吧?」
錦書沒問聖上打算給她什麼名分,只是合上眼,有些疲憊的道:「皆由聖上裁定便是。」
「安心睡吧,朕就在這兒陪著,」她這樣柔婉,反倒愈發叫聖上憐愛,小心扶著她身子躺下,他柔聲道:「你是朕掌中寶,決計捨不得委屈的。」
她大概乏的厲害,那葯中又有催眠成分,就這麼一會兒功夫,竟合著眼,睡著了。
自然也沒有再應聲。
聖上將她抱在懷裡,仔細打量她眉眼,越看越覺愛的厲害,湊過身去,小心避開她傷口,在她額上親了一親,目光繾綣。
第二日便是年關,賢妃作為後宮位分最高之人,少不得要早起操持。
只不過,她自己也極享受這份忙碌就是了。
這日晚間,宮中會舉辦盛大的宴席,以慶年節,出嫁的公主與駙馬一道返宮,外出建府的皇子也將回宮齊聚,更不必說宗室諸王,皇家中人齊聚一堂,委實喧盛。
賢妃是愛出頭的性子,這會兒趙王得志,她也愈發張揚,晚宴是戌時啟,可早在申時,她便打發宮人幫著梳妝,務必要求隆重才好。
「那支鳳簪呢?」高椎髻梳的貴氣令人,賢妃對鏡四顧,又向身邊人道:「去取過來。」
宮人們有意討彩兒,嘴上話比蜜還甜:「娘娘不佩鳳簪也有貴像,莫說是七鳳的簪子,他日福氣到了,九鳳也是囊中之物。」
歷來中宮可用九尾鳳簪,貴妃可用七尾鳳簪,四妃之中其餘三者,卻只能用五尾鳳簪,涇渭分明。
只是賢妃與徐妃畢竟皆是出身大家,當初雖做了聖上側妃,先帝卻也有意彌補,所以二人入府之後,賜的都是七尾鳳簪。
先帝賞的東西,本身就是一份體面,更不必說那裡頭的意味,賢妃信手將那支鳳簪扶正,對鏡觀量一會兒,正待說話,卻見自己身邊嬤嬤腳下虛晃著入內,面上訝異驚駭之情未掩。
「怎麼了?」賢妃心情正好,見狀眉尾一揚:「年關在即,嬤嬤怎麼苦著臉?」
「娘娘,」那嬤嬤幾乎將一口銀牙咬碎,僵立一會兒,勉強道:「聖上……聖上……」
「聖上怎麼了?」賢妃神情一肅:「含元殿出事了?」
「並無,只是,」那嬤嬤有些為難,頓了頓,方才道:「聖上昨夜,幸了一個宮人……」
「聖上春秋鼎盛,收用幾個女人,有什麼稀奇,」賢妃手上動作先是一滯,隨即淡淡一挑眉:「嬤嬤這般失色,想來,那宮人很有些了不得的地方。」
「老奴聽聞,那宮人姓柳,生的玉容花貌好不動人,聖上瞧了一眼,便相中了,當晚就帶回含元殿去,成了好事,」在賢妃愈發冷銳的目光之下,嬤嬤繼續道:「聖上極是寵愛那柳氏,受用過一回,就要給她位分……」
賢妃跟隨聖上多年,早就過了同小姑娘爭風吃醋的年紀,只要別觸及到她的利益,別被聖上獨寵,她也不是不能容人,然而這柳氏,一出現就接連犯了兩個要命忌諱,委實不能不叫她忌憚。
含元殿是什麼地方?
天子居所,便是皇后,都不得擅入,且沒有資格留宿過夜的。
更不必說,柳氏承恩一日,聖上便要給她位分。
一個小門小戶出來的賤婢,她也配?
聖上並非流連女色之人,這些年來,宮妃也皆是此前王府中的,收用宮人,真還是頭一遭。
「我只怕,柳氏不僅生得一副玉容花貌,還有一副銷魂身子,」賢妃語氣帶酸,淡淡譏誚:「不然,怎麼將聖上糊弄的五迷三道?」
這話說的有點粗俗,嬤嬤在邊上賠笑,沒敢吭聲。
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賢妃好容易得來的好心情沒了一半兒,,低頭瞧了瞧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道:「給了什麼位分?」
嬤嬤面色難看,訥訥不語。
「呀,看起來位分還不低。」賢妃於是道:「才人?」
嬤嬤為難的搖頭。
「哦,」賢妃於是又道:「美人?」
嬤嬤依舊搖頭。
「再往上,就是三品婕妤了,」賢妃似笑非笑,神情愈發淡漠:「難不成,聖上這樣寵她,給了婕妤位分?」
「不是,」那嬤嬤的舌頭似乎被貓咬掉了一截,好半晌,方才道:「聖上降旨,冊柳氏……為正一品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