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前世(十五)

128|前世(十五)

從小到大,錦書似乎都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安寧。

母親早早離世,她要護佑兩個幼弟。

父親娶了新妻,她要從中周旋。

好容易兩個弟弟成才,進了國子監,她又作為交換,進了宮。

等到遇見承安,做了他的妻,才算是有了幾分希冀,然而好景不長,兩年都沒過,她就到了聖上身邊,成了他的貴妃。

仔細想想,竟從沒有長久過。

這天晚上,她獨自躺在塌上,枕著自己手臂,想了許久,到最後,反倒釋然起來。

人活一輩子,哪有真正順順噹噹的,她在宮中衣食無憂,比起那些流離失所骨肉分離的人家,其實已經足夠圓滿。

就這樣想著想著,她合上眼,緩緩入睡。

劉嬤嬤知曉貴妃與聖上生了齟齬,卻也不好多說,聽她睡下,方才躡手躡腳的入內將燈火挑暗,沒等出去,卻聽刻意壓制的腳步聲近了,回頭一看,正待見禮,卻被聖上制止了。

輕輕擺了擺手,他示意她出去。

劉嬤嬤也是過來人,男女之間爭吵,若要轉圜,總歸要有人先低頭,聖上天子至尊,從來只有被別人敬畏,對著貴妃,卻肯主動俯首,當真難得。

在心底嘆口氣,她屈膝一禮,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聖上步子放的很輕,緩緩到床前去坐下,打量她睡顏。

眼睫纖長,在她眼眸下留了兩痕溫柔陰影,將白日里的堅硬化去,只余恬靜柔和。

唯有睡夢中依舊淡淡蹙著的眉,無端叫他心中一痛。

承安出現在她夢中時,二人不知如何相會,情意綿綿,而他,即使能夠入夢,怕也是面目可憎的掠奪者。

可有些事情,終究不是理智所能主宰。

世間情愛,更不能任由自己主導。

聖上低下頭,吻落在她微微開合的唇上,略微碰了碰,在她轉醒前,便站起身,悄然離去。

「別告訴她朕來過。」臨走時,他吩咐陳嬤嬤。

事實上,錦書並沒有問過他。

無論是第二日,第三日,還是第四日。

很微妙的,這兩人似乎冷戰起來。

錦書神情淡然,每日翻書習字,寵辱不驚,也不在乎聖上是否過來,以及他去哪裡,同此前並沒有什麼區別。

聖上年過而立,早不是爭強好勝的少年,也不會做刻意往別處過夜試探她心意這種蠢事,只悶頭理政,晚間便在前殿歇了。

他看似平靜,脾氣卻一日日的壞了起來,等到最後,連寧海總管這種伺候經年的老人都噤若寒蟬,一句廢話都不敢說,更不必談及打趣說笑了。

「貴妃娘娘,您就可憐可憐奴才吧,」聖上午歇時,寧海總管得空過去找錦書,結結實實的跪下,行了大禮,哀求道:「跟聖上隨便說幾句,這事兒就過去了。」

寧海總管幫過錦書不少,她在含元殿雖過得抑抑,卻沒有作踐他的意思,示意一側宮人扶他起身,方才道:「聖上是天子,口含天憲,我不過是小女子,哪裡管得了他。」

「娘娘,快別這樣說,」內殿里擱了冰瓮,並不覺熱,寧海總管卻依舊擦一把汗,道:「若是您都沒辦法影響聖上,天底下怕是沒人能說動他了。」

「這幾日晚間,聖上每每往殿外欄杆處遠眺,等偏殿燈熄了,才去歇下,嘴上不說,心裡卻挂念娘娘。」

「奴才知道您心裡怨,可日子總得過,您自己想一想,自從您進了這兒,哪一次使性兒,不是聖上俯首做低?」

「總管辛苦,」錦書手指動了一下,淡淡看他一眼,道:「退下吧。」

寧海總管滿頭冷汗,鎩羽而歸。

他回到前殿時,便聽那裡一片安靜,連蟲叫聲都不聞,待到入內一見,不由悚然一驚。

聖上居然已經醒了,正坐在窗前椅邊出神,聽他過來,道:「去哪兒了?」

頓了一頓,寧海總管道:「奴才往貴妃娘娘那兒去,送了份點心。」

「夏日裡熱,她胃口總不好,」聖上道:「送過去,也吃不了幾口。」

只這一句話,寧海總管就知道,雖然彼此冷待,但直到這會兒,貴妃也依舊是聖上心尖子,他這一步棋,也沒走錯。

他或多或少鬆一口氣,卻聽聖上繼續道:「姚軒已經歸京,先叫他歸家,再過兩日便入宮,叫同貴妃見見吧,免得她深宮寂寥,了無意趣。」

「噯,」寧海總管應道:「貴妃娘娘知道,必然會感沐聖上恩德。」

「胡說,」聖上難得的笑了,微有苦澀:「她才不會。」

錦書病逝的消息傳出,最難過便是承安與兩個胞弟,一連許久,飯都吃不下,人也迅速清瘦下去,形容枯槁,虧得柳彤雲悉心照料,頗多寬慰,方才叫二人從其中走出,勉強恢復幾分。

胞姐畢竟不同於父母,並無守孝之事,姚軒雖傷懷,告假一旬之後,卻也得走馬上任,重回職位。

他本就頗有才幹,在任上做的有聲有色,還曾得過聖上讚譽,算是在聖上那兒記上號的人,這次回京,吏部都覺得他該升上一升。

姚望白髮人送黑髮人,自然傷感,只是長女自幼並不同他親近,待到年關一過,那份哀慟便淡化許多,等到六月,便瞧不出什麼不自在了。

姚軒回京之後,他瞧著愈見練達的長子,欣慰之餘,頗多叮囑,然而話還沒說完,便有宮中人傳旨,說是聖上傳召,叫姚軒進宮去,又說聽聞其弟不遜其兄,便叫一起過去。

姚軒這會兒官居從六品,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更不必說姚昭只是白身,能夠進宮,顯然是天子恩德,張氏與一乾子女臉色不太好看,姚望卻興高采烈,招呼著他們先去更衣,又趕忙叮囑幾句。

錦書知道這消息時,姚軒與姚昭已經進了宮門,陳嬤嬤仔細打量她神情,道:「既然是兩位小公子過來,娘娘可要更衣?」

「不必,」錦書瞧一眼身上衣裙,道:「就這樣吧。」

她的確挂念兩個弟弟,但這會兒見了,一時半刻,還真想不出該說什麼。

應該怎麼解釋她沒死,反倒成了聖上的貴妃?

近鄉情更怯,頭一次,她也生出這種怯畏來。

去除錦書的原因,聖上其實還挺喜歡姚軒。

畢竟他年少多才,並不迂腐,地方理政時每每能推陳出新,叫人眼前一亮。

這次叫他入宮,也確實有勉勵的意思在,中間有了一層小舅子的身份,聖上態度便更加和煦些,仔細問了他在地方上諸多事宜,又轉頭去同姚昭說話。

上位者總是有這種本事在,只要他想,總會叫人覺得春風拂面,心悅誠服。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聖上方才向寧海總管道:「帶他們四處轉轉吧,別走遠了。」

皇家內苑哪裡是能隨便轉的,姚軒姚昭聽得心中一凜,正待婉拒,寧海總管卻先一步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顯然不容推拒,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總管,」姚軒見寧海總管連含元殿都沒出,只帶著他們往偏殿去,心中訝異愈發深重:「咱們是不是走錯了?」

「沒有,」寧海總管笑吟吟道:「奴才在宮裡這麼些年,怎麼會連路都不認得?」

姚昭心中頗有惴惴,姚軒卻察覺出他態度中潛藏的討好,心中一定,瞧一眼幼弟,示意他稍安勿躁。

「到了,」寧海總管在偏殿門前停下,打開門:「二位公子,進去吧。」

姚軒微怔,下意識去瞧他。

寧海總管略微提了一句:「貴妃娘娘在裡邊,想問二位幾句話。」

貴妃娘娘?

宮中只有一位貴妃,便是年初所冊,極得盛寵的柳貴妃。

姚軒思及方才聖上態度,便知這事是他默許的,不該有詐。

略微一頓,他帶著姚昭,緩緩入內。

內殿里一片安靜,並無內侍宮人侍候,只有一層輕柔似霧的簾幕低垂,隨著半開窗扉內湧入微風,細細漂浮。

姚軒見過的人間富貴不在少數,就在剛才,連含元殿都走了一趟,但叫他來說,當真沒一個地方能同此處相比。

怨不得世人都說柳貴妃是聖上心頭肉,只看周遭裝飾,便知非虛。

沒敢四顧打量,他隨同姚昭一道屈膝跪下,恭問貴妃安好,低著頭,等她叫起,然而過了許久,他腿都覺得發麻時,簾幕內也無人出聲。

究竟是貴妃有意,還是說內里根本沒人?

他沒敢抬頭,只是在心底打個問號。

「起來吧。」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一入姚軒雙耳,便叫他呆住了,姚昭也是一樣。

跪在地上沒動,二人面有驚意:「姐姐?!」

錦書頓了一頓,竟不知如何應對才好,到最後,也只是微微苦笑,又一次道:「起來吧。」

只是短短几個字,便叫兄弟二人淚如雨下,顧不得規矩,掀開簾幕過去,果然見逝去已久的胞姐坐在內里,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衣裙錦繡繁麗,珠飾貴氣凌人,只是面頰微見清減,人亦有淡淡憔悴之態。

「姐姐,」姚軒語氣顫抖,尤有難以置信之感:「真的是你嗎?」

錦書起身,拉他手去摸自己臉頰,眼淚不覺流出:「是我呀,阿軒。」

「……姐姐。」兩個長成的少年像是小孩子一樣抱住她,嗚嗚的哭了起來:「我好想你……」

「別哭,」錦書自己也流了一臉淚,卻取出帕子來為他們擦臉:「姐姐這不是好好的嗎,再見是好事,哭什麼呢。」

姚昭年紀小些,尚且傷懷,姚軒看著胞姐,嘴唇動了動,輕聲道:「姐姐,你怎麼成了……」

從楚王妃變成天子貴妃,其中經過,決計不會太好。

一句話沒有說完,他便停住,又心疼,又抱歉:「姐姐什麼都不必說,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楚。」

錦書心中曾想過萬千種說辭,然而到最後,卻為他這樣一句話釋懷,摸了摸他臉頰,微微笑了。

「姐姐一切都好,只是記掛你們,」她沒說那些叫人傷感擔憂的話,而是道:「能夠再見,已經是福氣。」

姚軒如何不知她報喜不報憂,見周遭裝飾華貴異常,又有貴妃獨得恩寵傳聞,隱約安心幾分,姐弟三人坐下,相對言談起來,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方才聽外頭寧海總管親自回話。

「娘娘,聖上說今日中午便在偏殿留宴,叫您同二位公子多說幾句,只是前殿政事未曾完結,會過來的晚些。」

照錦書心意,是不想叫聖上過來的,然而他率先做出讓步,再咄咄逼人,反倒不好,頓了頓,終於道:「知道了。」

寧海總管在外應了一聲,隨即退去。

姚昭聽得這一席話,又思及自己與哥哥過來時寧海總管的態度,轉頭去看姐姐,低聲道:「聖上……對姐姐好嗎?」

錦書微怔,猶豫一會兒,點了點頭,卻沒說話。

兄弟二人勉強放心幾分。

剛剛到午時,聖上便過來了,倒還不算太晚。

錦書和他有幾日未見,瞧見他身影近了,竟生出幾分恍如隔世之感,正待屈膝見禮,便先一步被他握住手,帶著進了席間:「又不是頭一次見,做什麼這樣拘泥。」

他的手掌寬大溫熱,不似她纖細微涼,驟然接觸,倒叫她微微一顫,不自在起來。

聖上察覺到了,看她一看,向她溫柔一笑。

姚軒同姚昭剛見聖上時,心中全是敬慕,見過姐姐之後,雖然她語焉不詳,卻也知聖上在這其間不是什麼光彩角色,若說心中毫無芥蒂,自然是不可能,細微之處,自然不似前番。

聖上看得出他們心中所想,倒不在意,依舊笑意溫和,只做不知,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不必說那是天子,這般行事,反倒叫那二人不好說什麼。

錦書久久不見兩個弟弟,心中關切溢於言表,親自給他們盛湯,一一遞過去:「這道七珍湯一向做得好,你們嘗嘗看。」

聖上同她相處這樣久,還未曾得過這種關懷,看她一眼,含笑道:「有沒有朕的份?」

錦書笑意微滯,盛了湯遞過去。

聖上也不在意她冷淡,徑自喝了一口,道:「確實鮮美,怨不得你喜歡。」

錦書淡淡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她將厭煩表現的極其隱約,但聖上還是察覺到了,知道自己在這兒只會叫他們尷尬,略微說了幾句,便起身離去。

姚軒明知道是他強迫姐姐,致使她與楚王夫妻分離,可這會兒目送聖上背影遠去,隱約蕭瑟,心中倒有幾分訝然。

有些事,姐姐不知當局者迷,他卻能看出幾分端倪。

聖上他,大概是真的……很喜歡姐姐吧。

姚軒畢竟是外臣,姚昭更是白身,用過午膳之後,便向錦書告辭,隨同內侍離宮歸家。

他們走了,錦書反倒靜不下心來,吩咐人將窗戶打開,自己往窗邊透氣,獨坐到天黑。

一雙手伸過去,輕柔的扶住她肩,聖上低聲道:「怎麼了?朕見你似乎心緒不佳。」

「還要謝過聖上。」錦書轉頭看他,答非所問。

聖上似乎笑了,將她輕輕抱起,自己坐到椅上,將她擱在自己懷裡:「什麼時候,你也會同朕說這樣的客氣話了。」

錦書笑了一笑,沒有說話,二人中間隔著一層暮色,終於沉寂下來。

「前幾日,是朕不好,」他道:「同你賠罪,好不好?」

「聖上是天子,哪裡會有錯的地方。」錦書道。

「天子也是人,也有心,」聖上情真意切道:「也會患得患失。」

錦書聽得心中一動,靠在他肩頭,有些疲倦的合上眼。

聖上心頭一軟,低頭去親吻她額頭,微微笑了。

江南鄉民叛逆一事很快便被平息,楚王功過相抵,未有獎賞,也無懲處,總算是風平浪靜。

趙王一繫心有不甘,然而在聖上面前,終究不敢跳出來說三道四,只得隱忍。

夏日漸深,天氣也愈發難熬,錦書受不得熱,用膳時動不了多少,便停了筷子,聖上心疼,只能吩咐小廚房多做些清爽開胃的送過去,勉強叫她多用些。

這天落了一下午的雨,待到傍晚,空氣清新,錦書起了興緻,叫幾個宮人一道,往含元殿不遠處的花園散步。

靠近水池的一側遍植茉莉,遠遠望過去,一片碧凝之中點綴白花,素凈至極,美的純凈,錦書緩緩走過去,指尖撥動花枝,卻聽不遠處人聲傳來,隱約耳熟。

陳嬤嬤眉頭微蹙,向她道:「是賢妃娘娘。」

錦書淡淡的應了一聲。

陳嬤嬤見她面有瞭然,並無退避之意,也就停了口,退到一側去,不再說話。

趙王曾有拉攏國子監祭酒柳無書之意,卻被推拒,此後其表兄更對柳氏女有求凰之意,又被拒絕,新仇舊怨相加,早生齟齬。

他看不慣柳家,也看不慣承安,對於兩下里都結親的姚家,自然更看不慣,前幾日便尋事,示意心腹彈劾姚軒一本,哪知反倒被聖上怒斥一通,趕出朝堂,責令歸府反省,臉面全失。

趙王是賢妃全部心血,被聖上這樣訓斥處罰,同感丟臉,往含元殿去求,卻不被召見,心中憤憤,便走到這處花園裡來。

「是誰在那兒?」掃一眼侍立周測的宮人,她語氣不善。

「娘娘,」派過去詢問的宮人回來,小心翼翼道:「是柳貴妃。」

柳貴妃?

「真是趕巧了,」賢妃心中原是三分火,這會兒生生化為五丈高,冷笑道:「這麼久了,咱們都沒見過這位貴妃娘娘,可該去瞧一瞧究竟是何等美人兒,竟叫聖上虛設六宮,只可著她一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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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及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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