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帝崩
聖上身體的確一天天的壞了起來,不只是錦書,連承熙都察覺到了。
他不再四處亂跑,像一隻乖巧的小貓兒一樣,做完每天的功課,便往含元殿去陪著父皇,有時候陪他說話,有時候就坐在他身邊默默陪伴。
聖上也很淡然,每日陪著他們母子,得空了便叫大公主等幾個孩子過去說說話,至於朝政,也適當的分擔一部分,到了幾位信得過的臣子手中。
如此行事,朝野之中,漸漸生了幾分猜測。
趙王燕王被幽禁,兩個外家也接連被廢,魏王唯太子之命是從,這會兒,唯一能對太子產生威脅的,大概就是楚王了。
一時間,朝野中不乏觀望之人。
承安倒不在意,同往日里一般,既沒有因為流言而疏遠太子一系,也沒有因此惴惴不安,格外親近幾分,倒像是沒事兒人一樣,全然瞧不出破綻來。
即使這些天聖上頻頻召見其餘兒女,卻獨獨落下了他,也沒有太過在意。
「殿下,」心腹試探著問他:「可有打算?」
在這關頭,心腹問出這句話來,極為叫人深思。
要知道,楚王在軍中經營多年,雖然不敢說一擊必中,然而拚死一搏,還是有幾分希望的。
「不,」承安看他一眼,警告道:「不要自作主張。」
八月天氣悶熱,空中便是烏雲,風雨將至。
他走到窗邊去,往皇宮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看,默不作聲的抿起唇。
聖上今日午間起,便覺頭疼,錦書憂心,卻也不好叫他看出來。
此前她同太醫那兒學了按摩之法,通過按壓穴道,叫人舒適些,便叫聖上躺下,自己動作輕柔的幫他按壓一二。
因為外間陰鬱,內殿里不免有些昏暗,錦書見聖上合著眼,似乎欲睡,便沒有示意人掌燈,手指按壓一陣,覺得酸了,正待歇一歇繼續,聖上卻先一步握住她手掌。
「憐憐,」他合著眼,語氣溫柔:「咱們說說話吧。」
錦書看他有些清癯的面容,忍下心中酸澀:「說什麼?」
「咱們相識,也該有些年了。」聖上道。
「是呀,」錦書有些感慨:「承熙這會兒,不也這麼大了嗎。」
「朕一直都覺得自己幸運,」聖上睜開眼,目光落在她面上:「能得你相伴。」
錦書先是一怔,隨即笑道:「我也一樣。」
「可朕要死了,」聖上枕在她膝上,語中並無感傷,只有陳述:「而你,還很年輕。」
錦書知道他近來身體有恙,但真的說出來,聽進耳朵里,卻還是頭一遭,不由自主的湧出淚來,途徑她面頰,落到他臉上去。
「你若是再有喜歡的人,便順遂自己心意吧,」聖上看著她,道:「朕總願意見你快活些。」
錦書心口作痛,幾乎說不出話來,嘴唇微動,淚如雨下,靜默別過臉去,沒有做聲。
聖上卻笑了,握住她手掌,放置於自己面頰之上,伸手蓋住。
一夜無話。
這年的秋天似乎十分長,一直到了十月,才斷斷續續的結束。
只幾個月的功夫,承熙卻似是長了幾歲,年紀不大的孩子,卻沉穩如石,周遭氣度,同父皇愈發相似。
錦書聽見他腳步聲過來,掀開帷幔一瞧,低聲道:「課業結束了嗎?」
「嗯,」承熙同樣低聲道:「父皇還睡著嗎?」
「睡著呢,」越是近了冬天,聖上昏睡的時辰便越久,錦書在邊上守著,心中酸澀難當:「你先去用膳,待會兒父皇醒了,再來同他說話。」
「好。」承熙很乖的應了一聲,施禮之後,往偏殿去。
「等等,」聖上不知何時醒了,聲音有些無力:「承熙來了?」
承熙聽見父皇聲音,驚喜而又心酸,快步過去,在他床前坐下:「父皇醒了?」
「醒了,」聖上目光溫和,看著小兒子,道:「你都過來了,父皇怎麼捨得不醒?」
看向錦書,他輕輕道:「忽然想吃你做的蓮藕湯了。」
「那你們說話,」錦書道:「我去給七郎做。」
聖上含笑點頭,目送她離去,方才去看承熙:「今天聽不聽話,有沒有惹太傅生氣?」
「沒有,」承熙道:「我最乖了,父皇不信,便問太傅們去。」
「好孩子,」聖上握住他小手,頓了頓,方才道:「若有一日,父皇不在了,你要照顧好母后,好好聽話,不要惹她生氣,知不知道?」
承熙太小,見過的離別也太少,聽父皇這樣講,眼淚便落下來了:「我都聽父皇的。」
「人生在世,沒有能十全十美的,天子也不例外,」聖上舒一口氣,語氣溫緩,看著他道:「你已經足夠幸運,也足夠叫人羨慕,日後行事,千萬別鑽牛角尖。」
承熙含淚點頭:「好。」
「記住,」聖上看著他,輕輕道:「沒有人對不住你,也沒有人欠你什麼……」
承熙一一點頭應了。
「好孩子,」聖上坐起身來,向他伸手:「叫父皇抱抱。」
天氣漸冷,風也一日比一日刮的厲害,錦書的心也像是冷風中不安搖曳的燭火一般,稍有不慎,便有熄滅的可能。
晚間入睡時,聖上輕輕咳了兩聲,錦書有點憂心,還沒說話,承熙便跑到外間去取了枇杷露給父皇用,叫他壓一壓嗓子。
聖上含笑接過,用了一口,倒真的好了些。
一家三口又像是承熙剛出生時一樣,湊到了一起,只是這一次,睡中間的是聖上,而且到了這時候,彼此都很難安心入眠。
聖上輕輕舒一口氣,忽的低聲感慨:「真好。」
錦書問他:「怎麼這樣說?」
「沒什麼,」聖上道:「就是忽然覺得,死而無憾。」
「父皇不要這樣講,」承熙悶聲道:「我聽了……心裡很難過。」
聖上卻輕輕笑了:「人生在世,哪有不死的?」到底還是伸手去摸了摸小兒子的頭。
「憐憐,」他道:「再叫朕一聲。」
錦書聲音有些顫抖,語氣卻很輕柔:「七郎。」
「噯,」聖上應了,又去拍一下承熙:「你也叫一聲?」
承熙帶著哭腔,道:「父皇。」
「好了,」聖上依次親了親兩個人,道:「睡吧。」
這大概是錦書與承熙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個夜晚了。
翌日,其年十一月初四卯時二刻,山陵崩。
皇后命人通傳長安,請宗親並聖上此前所定顧命大臣入宮,共商後事。
何公曆經三朝,這一回,卻是第四朝了。
先去見過年幼的太子,勸慰之後,他又往奉先殿去見皇后:「娘娘節哀。」
錦書神情憔悴,眼睛紅腫,語氣倒還平緩:「前朝政事,有賴何公。」
何公趕忙低頭施禮:「老臣惶恐。」
又道:「先帝駕崩,自應先行操辦喪儀,但此時局勢未定,正該叫太子登基,以正國本。」
「何公說的有理,」錦書微微頷首,似乎軀殼裡的魂兒沒了,只有身體在這兒支撐一般:「便這樣辦吧。」
停靈幾日之後,會召見眾臣,商定繼位之事,這時自然也不例外。
錦書神情恍惚,直到夜間,眾人散去,她與承熙留在奉先殿時,方才靠在宮柱之上,無聲哭了。
承熙從沒見母后哭過,現下見她無聲流淚,卻覺世間再不會有比這更傷心的神情。
他自己眼睛也紅腫,起身上前去,道:「母后別這樣,父皇見了,會很心疼的……」
一句話還沒說完,他自己也哭了。
錦書攬住他,像是尋到了一個支撐般,終於哭出聲來。
母子二人挨得近,承熙小大人一樣的安撫母后,卻聽她語氣顫抖,低低的念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
那時候他還不明白它的意思,甚至於曾經曲解過,以為那是情人間的絮語,不曾想這會兒,卻在母后嘴裡聽見了。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