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稚子
你也配。
這句話說的輕描淡寫,落到承安心裡去,卻比那日那支利箭更傷人心。
抿緊了唇,他看著承熙,沒有言語。
「楚王兄怎麼不說話了?」承熙依舊笑嘻嘻的,譏誚之意卻不曾減少半分:「說呀,朕聽著呢。」
「算了,」承安嘆口氣,道:「左右聖上也沒有交談的意思。」
「哦,交談,」承熙收了面上笑意,淡淡看他一看,道:「我們還有什麼好談的?」
「父皇對你不好,這是真的,朕不會否認,但無論他對你有多不好,於朕而言,他依舊是最好的父親,所以,也很難對你前些年的辛苦感同身受。」
「至於母后,據朕所知,她也沒什麼對不住你的。」
「當初父皇將你寄養在她名下,也算半個中宮嫡子,她沒短你吃穿,吩咐人刻意折辱吧?相反,還囑咐文苑武苑的太傅對你多加關照,在父皇面前為你說好話。」
「仔細數數日子,父皇駕崩也不過半年,」他語氣轉冷:「你就敢這樣放肆,覬覦太后,豈不該死!」
承熙靜默聽他說完,想開口解釋的,然而到最後,卻還是將那些話咽了下去。
「太后素有決斷,性情強硬,」他緩緩道:「哪裡是我能強迫的?」
「楚王兄,你知道嗎,」承熙看著他,忽的道:「朕在宮裡接到消息,聽聞你為救母后而身負重傷時,沒覺得那是沈氏餘孽所為,只以為是你施苦肉計,為叫母后心軟。」
承安沒有辯解,只道:「那後來呢?」
「後來再想想,就不那麼覺得了,畢竟其中分寸很難拿捏,」承熙目光微動,道:「或許,真是連上天都在幫你吧。」
「那聖上呢,」承安平靜的看著他,徐徐道:「你既知太後於我有所心軟,卻故意提起先帝,傷心落淚,難道不是在利用她憐子之情嗎?」
「楚王兄曾經往漁陽去征伐匈奴,許是見多了收繼婚之類的鄙陋之俗,」承熙嗤笑道:「然而這是大周,冠帶之室,那些醜事,是做不得的。」
話說到這兒,也很沒意思了。
彼此都將話挑明,又都不會退讓,已經沒有繼續說下去的必要了。
承熙笑了一聲,站起身,徑直離去。
錦書去做了桂花糕,親自端著進了內殿,才見承熙正躺在塌上,靴子也沒脫,不知睡了沒有。
登基之後,他再不像此前那般散漫,這種情形,還真是少見。
錦書有點兒擔心,將桂花糕擱下,上前去探他額頭,這才發現,是有點兒燙。
「讓你早些回來,別在外面亂跑,你還不信,這下可好了,」輕輕嘆口氣,她吩咐道:「紅葉,去叫個太醫來。」
紅葉應聲退下,錦書便在塌邊坐下,守著承熙,正以為他睡了,手便被他抓住了。
「母后,別離開我,」他睜開眼,聲音小小的,像是小時候那樣,語氣有些無助:「父皇走了,我只有你了。」
錦書心裡驀然一疼,說不出什麼滋味,用力捏了捏他小手,溫柔道:「你在這兒,母后能到哪兒去?紅葉已經去叫太醫了,待會兒開了葯,喝一副下去,很快就會好的。」
承熙坐起身,伏到她懷裡去,悶悶的道:「母后,我好難受。」
他不是愛叫苦的性格,即便從前是,現在也不是了。
錦書被他說得憂心,轉頭去催促宮人看看太醫到了沒,又輕輕拍他肩膀,像是小時候那樣溫和的安撫。
「母后,」承熙看著她,忽的道:「剛剛,我去看前殿那兒的海棠了。」
錦書怔了一下:「怎麼跑那麼遠?」
「前年父皇帶我們來這兒的時候,正趕上內侍們在那兒栽植海棠,我吵著要玩兒,他便跟我一起在那兒種了一棵,」他傷懷道:「今天我去看,居然開花了。」
錦書低下頭去,看他那張同先帝相似的面容,心底不覺一嘆。
「想你父皇了嗎?」她輕輕問。
「嗯,」承熙點頭,隨即又問她:「母后不想嗎?」
「……想的,」錦書依舊抱著他,目光卻越過內殿諸物,往前殿方向去了,語氣隱約喟嘆:「他待我,其實也很好。」
前一世慘淡收場,是他有錯在先,而這一世,他其實沒什麼對不住她的。
可她先入為主,總覺得是他在自己與承安兩不相知的前提下,篡改了二人良緣。
也說不出誰對誰錯。
承熙見她目露感傷,顯然是思及前事,眼睫低垂,不再開口,只靜靜伏在母親懷裡,享受這片刻的安寧。
紅葉帶了太醫,急匆匆趕來,為承熙診脈后,只說風邪入體,需得休養,喝幾服藥便成。
錦書尤且不安,再三追問,便道有個六七日功夫便能痊癒,勸太后安心。
這一場病來的突兀,似乎也將承熙重新變為幼時模樣。
很黏母親,也很愛撒嬌。
前一世,因為種種緣由,錦書並不怎麼親近這個兒子,即使被先帝說過幾次,也很難像是尋常母親一樣疼愛他。
然而這一世,他是她與先帝真心相愛時生下的孩子,自小便守著,唯恐哪裡摔了磕了,極為疼愛。
前世多年的冷淡與今生這些年的寵溺交匯在一起,其實是很難融合的,然而因他這場小病,卻使其結合為一,再無隔閡。
哪個母親,會對著自己年幼無助的孩子心狠呢。
承熙病了,少不得要往長安送信,第二日,何公等人的信使便到了,好在大周十日一大朝,三日一小朝,他只消能在十日後返回便可。
接連喝了六七日的葯,承熙精神便明顯好的多了,能蹦能跳,似乎大好,叫太醫前來診脈,也說業已大安。
承安過去時,錦書正端了葯給他,承熙跑到另一邊兒去避開,鬱卒道:「我都好了,母后別叫喝葯了,好苦。」
「太醫不是也說了嗎,病後容易反覆,」錦書不理他這茬,端著葯碗過去:「快喝了,明日再停。」
「好吧。」承熙老老實實的站住腳,端起那碗冒著熱氣的葯湯,慢條斯理的喝了,方才去看門口的承安。
「楚王兄不是在養傷嗎,怎麼過來了?」
承安平靜的看著他,唇邊甚至於流露出一絲笑意:「沒什麼,獨坐無趣,便想來同娘娘和聖上說說話。」
因為承熙的緣故,錦書這幾日都沒見過他,現下見了,竟生恍然隔世之感,示意他落座,方才溫聲問了幾句傷勢。
承安自然一一答了,語氣微微帶笑,極是溫和,承熙坐在一邊兒聽著,神情卻隱約陰鬱起來。
待到承安走後,他方才道:「母后,當初不是你叫我疏遠楚王兄的嗎?」
錦書被他說得語滯,頓了頓,方才道:「確實是。」
「那現在呢?」承熙定定看著她,道:「因為他的救命之恩,母后心軟了?」
前世緣由,終究不能說出口,錦書能找到的、足以對承安態度轉圜的,也只有承熙所說的這個原因了。
「是,」她輕輕道:「因為他冒死救了母后。」
承熙抿著唇,靜靜看她半晌,似乎有些受傷,許久,方才道:「倘若我和他之間有一個人要死,母後會選擇誰?」
這句話說的戳人心腸,錦書心中一痛,微露驚意:「這話是你自己想問的,還是有人攛掇你說的?」
「都不是,」承熙忽的一笑,小孩子的天真稚氣十足:「我就想看看在母后心裡,我是不是最重要的。」
錦書心中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卻也不願在此刻深究,只道:「你呀,年紀小小,怎麼這麼多心事。」
「我是天子了嘛,」承熙挽著母親胳膊,親昵道:「要是太蠢,會被騙的。」
錦書摸摸他面頰,無聲的嘆息起來。
……
夜晚又來了。
母后往寢殿去為承熙鋪床,他便獨自坐在殿前台階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燈光晦暗,在他臉上留下不定的光影斑駁。
有時候,小孩子的心思,其實是很敏感的。
尤其是,楚王兄同父皇生的相像,看母后時的神情,也同父皇一模一樣。
專註極了,似乎眼裡再也容不得別人。
更不必說,年夜燈花散盡后,那個帶著血腥氣的吻。
望著天邊那輪孤月,他有些陰鬱的笑了。
「承熙?」錦書在裡面叫他:「快過來,外邊兒冷。」
「噯,」他語氣輕快,應聲道:「這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