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立后

155|立后

承熙如此言語時,內殿里諸多宗親正在低聲寒暄,承安也在低頭自酌自飲,這話音一落地,便生了轉瞬安謐,隨即方才恢復。

皇族中人,也許是世間對於權利更迭最敏感的一群人,也最懂得趨利避害。

今上登基的前夜究竟發生了什麼,大家心知肚明,只是默契的閉上嘴,將一切都掩埋在那日的夜幕中,從此半字不提。

等承熙慢慢坐穩皇位后,宗親們也心照不宣的疏遠了楚王府,藉此避免將來可能會有的血腥清洗。

所以當聖上在年夜宮宴里,表示願與楚王共飲時,他們才這樣詫異。

承安心裡其實也有些訝異,只是心思沉穩,習慣性的將一切掩在溫和外表之下,起身施禮,他輕輕道:「聖上恩賜,是臣下所幸。」

許是這場宮宴太過耗費功夫,承熙神情淡淡,眼下尤且有些青黑之色,卻還是吩咐人將酒盞送過去,交與承安。

承安想也不想,便將它端起,一飲而盡。

內殿里的人仍舊在說話,只是有意無意的,卻將目光落到承安身上去,等待三息之後,見到他平安無事,或者是吐出一口黑血,倒地不起。

唯有錦書眉眼低垂,為自己斟一杯酒,緩緩飲下。

三息很快過去,四息、五息、六息,承安依舊無恙,內殿眾人便默契的將自己視線挪開,繼續方才未竟的話題。

承熙沒有再說什麼,似乎方才只是忽然起意,興之所至,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這會兒興緻散了,便如同之前一般淡漠,瞧不出半分異色。

錦書心知他已經有所鬆動,此次與承安共飲,更是表態,然而見他如此,心中原本該有的心思卻被沖淡,只有淺淺的澀然與無奈。

她沒有去看承安,承安也沒看她,承熙更沒有打量過他們二人神情。

熱鬧歡騰的宮宴,似乎與他們三人無關,一片歡聲笑語中,自成一方天地。

承安第一次見到承熙時,他才剛剛降生不久,軟綿綿的一團,躺在塌上,合眼睡得安詳。

錦書剛剛生產完,面容尤有幾分憔悴,先帝坐在床邊守著他們母子,一家三口,當真圓滿。

那個時候,他不是不嫉妒的。

可他也沒對那個軟軟的,看見他會笑的胖娃娃生過什麼壞心。

他那麼小,那麼軟,會要他抱,會追著他喊哥哥,他是真心將他視為弟弟的。

更不必說,他是她的孩子,骨肉至親。

他們三人的結局,承安曾想過無數次,但從沒想到,勝利會來的這樣順暢,然而得到這結果,卻並不使得他滿心暢然,只余歡暢。

他有多歡喜,承熙便有多難過。

不知為什麼,明明心愿達成,應該高興的,可到最後,他卻有些笑不出了。

他該同承熙道謝,也該同他致歉,真心實意的。

宮宴散了,宗親們紛紛起身告退,錦書正吩咐人去送,卻聽身側承熙低聲叫了一句:「母后。」

待她回過身去,他方才輕輕道:「我們一起走走吧。」

錦書將他眼底傷懷之意看的分明,暗暗嘆口氣,去握他手,果然有些涼。

自一側內侍手中接了大氅,她親手為他穿上,溫柔端詳一會兒,道:「走吧。」

今夜十分安謐,寂寂無聲,前幾日新落了一場雪,人踩上去,軟綿綿的。

宮燈上貼了紅紙,在雪地上留下一痕紅影,隱約有些刺目。

示意內侍宮人們遠遠跟著,他們母子倆挽著手緩緩前行,走到一處時,承熙忽的停下了。

「母后,」不知過了多久,承熙方才開口:「你還記得這兒嗎?」

「記得的。」錦書道。

怎麼會不記得呢。

去歲此時,她便在此地遇上承安,同他糾纏,甚至於拔出匕首,刺傷了他。

她有些感慨:「原來你看見了。」

「嗯。」承熙低下頭,隨意踢了踢腳下積雪,聽不出什麼情緒:「那時我詫異極了,又驚又怒,見母后無恙,未曾受傷,唯恐自己突然出現,使得母后窘迫,便悄悄離去,回甘露殿了。」

思及前事,他語氣中有些笑意,總算是像個這年紀的孩子了。

「那天晚上,母后回宮后又去看我,我其實沒有睡著,」他道:「只是怕被你看出來,勉強裝睡罷了。」

錦書對那夜倒還有些印象,搖頭失笑起來:「你呀。」

「那時候我便知楚王兄於母後有意,但母后無心,雖然恨他,卻也未曾將他放在心上,可沒想到……」

他低下頭,有些自嘲:「沒過多久,母后卻因他的救命之恩,而動心了。」

錦書之所以對承安心軟,當然不是因為那場救命之恩。

或者說,絕不僅僅是因為那場救命之恩,可內里情由如何,她也無法出口。

叫她怎麼解釋呢。

說她與承安是前世愛侶,只是因緣巧合被人拆散,在清河行宮思及前世,想要再續前緣嗎?

這種事兒,終究是無法說出口的。

不僅僅是對承熙,連承安,她也隻字不提。

過去的都過去了,現下諸事也有了結果,再去糾纏那些緣由苦衷,其實也很沒意思。

「母后,」承熙卻以為她是默認了:「如果是因為這個,我也可以的。」

他還是沒有放棄,勸說錦書留下的念頭。

錦書並不覺得他煩,只覺得心中酸澀,人生兩世,終究是她對不住這孩子。

「你跟他是不一樣的,」她低頭看他,緩緩道:「等你長大娶妻,就能明白了。」

承熙顯然並不贊同,但是也沒有再辯駁,已經過了午時,便是新春,他不想在這樣的關頭,同母后產生爭執。

「反正也不困,咱們再走走吧,」他輕輕道:「已經有很久,沒有這樣安寧了。」

錦書溫柔一笑,微微頷首。

母子二人挽著手,漫步在這夜的宮苑中,直到丑時,方才起駕回甘露殿。

……

年關過了,承熙便長了一歲,姚軒姚昭偕同家眷入宮請安時,悄悄問她:「聖上今年九歲,再過兩年,便該立后冊妃,姐姐可有計較?」

錦書看他一眼:「你怎麼說?」

「姐姐可別誤會,」姚昭在邊上笑:「我和哥哥都沒女兒,可不打算做國丈。」

「誰說你了,」錦書失笑:「巴巴的跳出來。」

姚軒看了幼弟一眼,輕聲道:「男子二十而冠,但歷代少年天子,少有二十才開始親政之人,多是大婚之後,或者十五之初,十二三歲的也不在少數,聖上聰慧敏達,並非庸碌之輩,是以我才生了此心。」

承熙自幼跟在先帝身邊,前朝見的不少,加之幾位輔臣得力,早早親政,也不奇怪。

姚軒不過出口一提,然而具體如何,終究還要叫太后拿主意。

承熙是天子,他的妻子便是皇后,母儀天下,絕不像是尋常人家那樣,倘若不睦,便可和離,冊立國母,也並不僅僅是皇家家事,更是前朝政事。

這孩子心思深沉,她唯恐他鑽牛角尖,若是有個賢內助在側襄助,偶爾勸慰,倒也是好事。

錦書自己拿不定主意,便在何公入宮時,含蓄問了幾問。

「娘娘不提,老臣都險些忘了,」何公搖頭失笑:「還當聖上只是當初那個小娃娃呢。」

「倒也不是很急,」錦書道:「畢竟他才九歲,不過是提一提,早些相看罷了。」

姚家沒有年紀合適的姑娘,便是有,她也不會叫承熙娶進宮,這態度表露出來,幾位輔臣嘴上不說,心裡都很滿意。

兩朝後族,對於一個家族的影響力毋庸置疑,長此以往,未必不會生出外戚之禍,太后和姚家想的明白,那就再好不過了。

承熙年紀雖小,未必通曉男女之情,錦書卻也要問過他的意思,畢竟如果不出意外,那會是同他相伴一生的人。

等他回甘露殿去用膳時,錦書悄悄問他:「你想找個什麼樣的妻子?」

母后與幾位輔臣在商討皇後人選,這事兒承熙是知道的,只是也沒有太過在意。

父皇與母后的情意,乃至於母后與楚王之事,或多或少的影響到了他對於男女情誼的觀念。

再則,他現在要顧及的是朝政,乃至於從何公等人身上源源不斷的學習那些沉澱了幾十年的品質,對於幾年後才能娶進宮的妻子,實在提不起太大興趣。

「性情柔順,不要張揚吵鬧,」然而見母后問的認真,他還是仔細想了想,道:「但也不要一味柔和,需要時,也得拿出國母應有的氣度,不可為妃妾所壓制。」

「通識大體,知曉進退,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錦書一一聽得仔細,末了,又問:「相貌呢?」

「娶妻娶賢,相貌倒是其次,」承熙不覺笑了:「母后總不會叫我娶個醜婦吧?」

「那是自然,」錦書拍拍他肩:「既然如此,母后便有分寸,人選定下之後,會找你來看的。」

「好。」承熙在含元殿還有事兒,用過膳后,便向她道別。

「去吧,」錦書舒口氣,語氣欣慰:「不知不覺間,就長大了。」

承熙輕輕笑,只是神情有些難過:「我倒希望自己還小,還能依偎在母后懷裡,哪兒都不去。」

這句話說的輕緩,卻惹得錦書心中一滯,伸臂將他抱住,沒有言語。

承熙難得的沉默下來,久久之後,方才道:「母后急著叫我娶妻,是因為早早叫我親政,好同他遠走高飛嗎?」

「你怎麼會這樣想?」錦書同他分開,看著他眼睛,認真道:「母后叫你娶妻,不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姚家,更不是為了承安,只是為你而已。」

「承熙,」她道:「你相信母后嗎?」

承熙重新埋頭到她懷裡,語氣低低:「對不起。」

為他的懷疑和試探。

錦書抿著唇笑:「你我之間,不必說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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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及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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