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殺機
承熙收到這消息時,已是半夜時分,隨即便宣召姚軒,入宮商討。
「好端端的,怎麼會被別人知曉?」承熙臉色鐵青,勉強抑制怒氣:「該死!」
「現在不是說負氣話的時候,聖上,消息從哪裡泄露,當然要查,」姚軒心思同樣雜亂,語氣卻很沉穩:「可如何應對,才是當下要務。」
「朕也在為此苦惱,」承熙癱坐在椅上,語氣低沉,隱約有些無力:「可到了現在,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直言否認,說那些都只是謠傳嗎?那從此以後,母后就真的不能見光了,永儀與永寧,又該以什麼身份見人?」
「倘若那樣做,就是否定了她與楚王的姻緣,也否定了她與那兩個孩子的母子之情,甚至於要叫楚王兄另娶,叫兩個孩子認他人為母,於母后,與楚王兄,於兩個孩子,都太過殘忍了。」
他所說的道理,姚軒同樣明白,頓了頓,方才道:「那聖上打算怎麼辦,認下來嗎?屆時天下非議如何,永儀與永寧,又該如何?」
……
同樣的對話,也發生在揚州,那座暫且沒有被輿論侵襲的莊園里。
「我不會退讓的,錦書,」承安握住她手掌,輕輕喚她名字,一字字道:「倘若將這一切否定,你我之間這些時日的相處算什麼,永儀和永寧,又算什麼?甚至於,為掩人耳目,我還要另外娶妻,對別人說,那才是我的妻子,是我一雙兒女的母親。」
「錦書,」他語氣哀慟,緩緩道:「你忍心嗎?」
「怎麼辦呢,」錦書合著眼,聲音微顫:「認下來的話,承熙該如何自處,永儀與永寧,以及你我,又該如何自處?」
不知不覺間,他們竟走進了一個死局。
……
「母后本就是我的生母,我有什麼不敢認的,降旨迎回長安便是。」
承熙沒有再自稱「朕」,而是自稱為「我」,動容道:「她照拂過我多年,身為人子,既然長成,更該照顧母親,不叫她被人欺負才是,此番之事,我必竭盡全力,不使母后聲名受損。」
他目光閃過一抹遲疑,隱約不忍,然而顧及到錦書後,終於轉為堅定:「永儀和永寧是母后骨肉,便是朕的弟妹,自然也要一道接回,加以照拂。」
姚軒隱約明白,他是下了怎樣的決心,嘴唇動了動,卻沒立即言語,半晌,方才開口:「聖上,那……」
他看著面前這個不如自己高,氣度卻凜然的外甥,緩緩道:「楚王呢?」
「舅舅,我不許別人傷害母后,無論是誰,」承熙眼珠黑亮,許是襯了一側燈火,有種懾人的鋒芒:「事到如今,總要有人擔起責任,轉移視線的。」
姚軒站在含元殿里,從沒有如此深刻的感受到,面前的半大孩子,所擁有的,獨屬於天子的冷硬心腸,與果敢堅毅的決絕。
他是先帝親手栽培,諸位輔臣悉心教導,朝堂上的許多權術平衡,未必看不明白,只是不願揭開罷了。
譬如現在,對於這種處事手腕,他就運用的極其靈轉。
「……真是天生的帝王之心啊。」姚軒在心裡感慨。
但是在這關頭,他也不會對此作出異議。
事實上,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死結。
庶子與嫡母結親,又是皇族內事,這是多大的醜聞,說是捅破了天,也不為過!
發酵到最後,卻沒人對此負責,當然是不可能的。
姚軒是被胞姐教養長大的,對於錦書,有種近似於母親的親近,於情於理,他都沒有選擇承安,而放棄錦書的道理。
更不必說,承熙許諾會護佑永儀和永寧,視為弟妹。
他向來言出必行,加之自己和姐姐在,更不會違諾。
事到如今,對於這決定,姚軒只有贊同。
「聖上,」內侍的傳稟聲在外響起,隱約急切:「何公求見。」
「該來的都來了,」承熙收了面上決然之色,轉為淡淡戚惶,卻去吩咐寧海總管:「你親自去後殿,將朕放置於櫃中的那道聖旨取來。」
自袖中取出鑰匙,他遞了過去:「快些。」
寧海總管匆匆離去,承熙卻看著面前桌案發獃,甚至於無意義的笑了一下。
「我當是用不上的,沒想到,今天卻排上用場了。」
他似乎覺得有點兒諷刺:「還真是陰差陽錯。」
寧海總管取了聖旨過來,恭敬遞過去,便退到一側,眼觀鼻鼻觀心,承熙則道:「請何公進來吧。」
這註定是個難眠之夜,無論是對於承熙,還對於錦書和承安。
……
天空灰濛濛的,將亮未亮,像是人晦暗難言的心境。
錦書靠在承安身上,枯坐一夜,終究無法。
「殿下,夫人,先用點兒東西吧,」紅葉悄無聲息的上前,溫聲勸慰:「都一天了,也沒吃過什麼。」
到了這關頭,二人哪裡吃得下東西,甚至於連話都不想多說。
錦書擺擺手,正待叫她退下,動作卻忽然停了。
「承安,你聽,」她猝然扭頭,聲音有些顫:「是不是永儀和永寧在哭?」
承安顧不得回答,站起身來,拉著她一道進了內室,一眼便瞧見了兩個哇哇大哭的孩子。
許是感覺到周遭氣氛的變化,小小的嬰兒,哭的這樣傷心。
承安心中不忍,眼圈微紅,將近前的小女兒抱起,輕輕拍了拍小襁褓,溫柔的哄:「永寧別哭,父親在呢。」
錦書也將永儀抱起,解開懷去喂他。
不知不覺間,她竟流了一臉淚。
承安也一樣。
達達的馬蹄聲踏碎了他們最後的安寧,像是弓箭射出之前,繃緊到極致的弦,發出令人胸腔轟鳴的警報聲。
「殿下,」心腹帶著一身風霜,前來回稟,語氣急切:「長安降旨,令誅殺逆臣楚王。」
承安心頭猛地一跳,慘淡一笑,隨即轉為平靜。
事發之後,他便做過最壞的打算,現下倒不意外。
承熙雖然默許他與錦書在一起,但從頭到尾,都只是為了母親歡喜,即便接受,也是接受永儀和永寧,而不是他。
到了這關頭,他被捨棄,並不奇怪。
然而為了確認,他還是問了一句:「是聖上親自降旨嗎?」
「不,」心腹頓了頓,一字字道:「是先帝遺旨!」
……
楚王悖逆,陰挾太后,行不孝不悌之事,廢黜王爵,論罪當誅。
先帝所留遺旨示下,朝臣們齊齊為之一凜,思及今上登基前夜的那場動蕩,倒有幾分相信。
承熙見了何公,低頭涕道:「我只知母后那些時日病重,每日探望,卻不見好,只當蒼天無眼,使我先失父皇,再無生母,哪知竟是逆臣為禍!他日到了地下,如何再見父皇!」
何公親自將他教養長大,早已視為親孫,見他語氣哀慟,面色灰暗,早就信了幾分,卻追問道:「那當初太後身故……」
「太傅有所不知,」承熙擦拭眼淚,道:「母後身邊最為倚重的便是紅葉紅芳二人,當初她病重,也是這二人在側照料,母後過世后,我便賞銀與她們,叫回鄉安置,哪知竟是她們同楚王裡應外合,偷天換日,帶了母后出去……」
何公也曾見過紅葉紅芳幾回,更曾同錦書一道穩定朝局,說她對身邊人毫無防備,以至於貼身侍女反水,他是不信的。
她並非胸無城府之人,這一點兒,何公自問不會看錯。
承熙明白他擔憂,重又補充道:「應是楚王拿捏住了她們家眷,方才為其所制……」
……
先帝遺旨,與今上聖旨,在法理上所代表的含義,截然不同。
二者相較,前者遠勝後者,也絲毫不容違逆。
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則為不孝,不忠不孝之人,天下共擊之。
心腹明了此事如何要緊,略經思索,自懷中取出一封檄文,遞與承安看:「這是我親手抄錄,決計沒有半字作偽!」
承安伸手接了,仔細察看,前半段不過是照常斥責,後半段里,抨擊之辭愈見猛烈,他只看到「彼輩正如嫪毐之流,刑何能緩」,便將這份檄文信手捏成團,扔到腳下,踩了上去。
「秦王夷嫪毐三族,殺太后所生兩子,而遂遷太後於雍,」他神情冷銳,語出譏誚:「怎麼,聖上也有這等志向嗎?」
心腹神情激動,跪倒於地,揚聲道:「殿下,長安已有殺心,事到如今,請早做決斷,免失先手!」
「他既不仁,我何必留情,」承安嘿然冷笑:「持我印鑒,去傳人來!」
承熙果然是被先帝教養長大的,這樣快便將事情理順,給了天下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只消能將自己殺了,這事兒即便鬧得再大,也能很快平息。
承安不怕死,也不在乎自己這條命,可他在乎錦書,在乎一雙兒女,也在乎他們這個小家。
秦王殺嫪毐后,又殺其二子,遷太後於雍,這種事情,承熙做不出來嗎?
或許做不出來,或許做得出來,事情沒發生之前,誰也不知道,但承安不想賭。
要是輸了,他賠不起。
挺直身體,曾經在邊疆縱橫的楚王,似乎又回來了。
「張毅,」大步往庭院里去,承安道:「你親自帶人,守住這裡,照顧好夫人與兩個孩子,倘若出事,我唯你是問!」
……
錦書聽得外間吵鬧聲,卻不知發生何事,依次安撫過一雙兒女后,方才喚人入內:「怎麼了?鬧哄哄的。」
「殿下嫌外頭院子里那些山石雜亂礙眼,叫人收拾了,」侍女道:「夫人暫且安歇,奴婢吩咐他們輕聲些。」
「站住!」錦書厲喝一聲:「到底是怎麼了,你一五一十的說!」
侍女神情有些猶疑,下意識去看外邊守著的總管,見他點頭,方才低聲將發生之事說了。
「先帝遺旨?」錦書當初離宮,親手將那聖旨燒了,現下怎麼可能再冒出來一份兒:「你確定嗎?」
「確實是,」那侍女道:「奴婢絕無半句虛言,否則任由夫人處置。」
錦書哪裡還顧得她說些什麼,只覺頭腦中嗡嗡作響,滿心混沌。
怎麼回事?
那道聖旨,承熙是從哪兒得來的?
他既然敢拿出來,想必是不怕前朝臣工驗看的,必然為真,也就是說,自己當初燒掉的,是假的。
錦書眼睛微微一合,想明白了其中關竅。
那道聖旨便被她留在甘露殿,而曾經有一段時間,她是不在宮裡的。
承安為救她受傷,二人留居清河行宮的時候。
如果承熙暗自將聖旨替換,只會是在那個時候。
扯開嘴角,她勉強露出一個自嘲的笑來。
或許,許多事情……真的是早就註定吧。
……
大概是小孩子們特有的感覺,這一日之間,永寧與永儀都極不安穩,饒是錦書哄著,也哭了好幾回。
白日過去,夜幕襲來,承安依舊沒有回來。
他做什麼去了?
隔著一層窗戶,錦書瞧見院子里燈籠散出的光,一時之間,竟也說不出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夜色靜謐,馬蹄聲傳的很遠,叫人難掩擔心。
永寧在睡夢中蹙起了眉頭,錦書有些心疼,伸手去撫,卻聽不遠處應和之聲響起,隨即是被刻意壓制住的腳步聲。
承安回來了。
像是剛從沙場廝殺回一般,他身上雖無血跡斑駁,卻別有一股肅殺之氣,凜然而犀利。
大步到了她身前,他道:「錦書,你是我的妻子,是嗎?」
「當然是。」錦書如此回答。
「那,」承安於是笑了,舔了舔有些泛白髮乾的唇,一字字道:「假使我稱帝,你願意做我的皇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