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吃糖
「什麼皇后?」錦書怔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變色道:「你要造反?」
「只許他殺我,卻不許我反擊嗎?」承安目光黑沉,隱約有些狂悖之色:「錦書,你怎麼選呢?還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錦書看著他,默然片刻,徐徐道:「我是你的妻子,卻不會是你的皇后。」
承安目中的光黯淡下來,卻也依舊看著她,沒有開口。
「永儀永寧是我的骨肉,承熙也是,」她看著他,目光柔韌而堅定:「倘若我做了你的皇后,那承熙算什麼呢?」
母親另嫁他人,且還是他的庶兄,已經足夠叫他難堪,倘若承安做飯,她做了承安的皇后,又該叫他如何自處?
「所以,」承安有些艱難的問:「你打算捨棄我和永儀永寧,是嗎?」
錦書合上眼,疲憊的嘆口氣:「我也做不到。」
內室里一片難言的寂靜。
「該怎麼辦呢,」她靠在窗邊,自語一般道:「抵死不認的話,對不住永儀和永寧,也對不住你,倘若認呢,又對不住承熙。」
「他知道你舍不下兩個孩子,所以已經替你將路選好了,」承安自懷裡取出那份檄文,遞了過去:「你看。」
錦書打開那份檄文,緩緩看了幾遍,勉強扯出一個笑來,將燈罩打開,信手燒了。
「你怎麼想呢?」承安靠近她些,將她抱住,在她耳邊道:「你若是願意,便是叫我死,我也絕無二話……」
「你明明知道,我不會的。」錦書如是道。
「就在剛剛,」承安頓了許久,終於道:「我命人在揚州起事,興兵造反了。」
察覺到懷中人轉瞬的僵硬,他繼續道:「現下,已經拿下了揚州。」
錦書慘淡一笑:「做都做了,再同我說,還有什麼意思?」
承安低著頭,輕輕的笑,有些自嘲的道:「你若是想罵我,那就罵吧。」
「什麼都別說了,叫我靠一靠吧,」錦書伏在他懷裡,喃喃道:「我有點兒累。」
夜色靜謐,四周一片昏暗,似乎只有他們面前那盞燈是亮的,燭火暈染出的這方天地,便是最後的安寧。
「很久很久之前,我還在姚家時,閑來無事翻看史書,見妲己亡商,褒姒亡周,世人皆說女色誤國,」不知過了多久,錦書才緩緩道:「那時候,我覺得這話荒謬極了,若是君主賢名,哪裡會有傾國之禍?不過是將一切都推到女人頭上去罷了。」
就像是在前世,是先帝奪了她,與她有了承熙,世人說起時,卻不會說先帝荒唐,只道姚氏女狐媚,不知廉恥,迷惑君主,致使綱常混亂。
現下其實也一樣。
雖然承熙先將罪名扣在了承安身上,但市井之間的傳言揣測,也同樣不會少。
只不過,她聽不到罷了。
「現在想想,」錦書笑道:「或許,他們說的也有道理。」
承安低頭看她,卻見眼淚自她笑容中滑落,一時之間,竟生出一股蒼涼之感。
「別這樣說,」他道:「是我心甘情願。」
錦書擦了眼淚,別過臉去,聲音輕不可聞:「……也許我真的是禍水,只會帶來不詳吧。」
外邊夜色正深,寒風呼嘯,她也不在意冷,信手將窗扇推開,細看天際的星子,心裡雜亂非常。
前世先帝奪了她過去,朝野臣工懾於帝威,無人敢言,只會譴責她狐媚,中傷承安以妻獻媚,到了現在,她與承安事發,卻有那麼多仁人志士跳出來,為先帝聲名而戰。
人心真是既滑稽,又可笑,還有點兒可悲。
她自己,也是一樣。
……
檄文到達承安手中幾日後,他便找到了事情的罪魁禍首,錦瑟。
「知道你捅出了多大的簍子嗎?」承安蹲下身,盯著癱坐在地的錦瑟,一字字道:「我真恨不能生撕了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錦瑟戰戰兢兢,哭的面容一片狼藉:「我只是叫幾個乞丐將消息傳揚出去,我沒想到會鬧得這麼大,我真的沒想到!」
揚州已經被承安控制住,更有人串聯其昔日心腹,共同起事,淮水以南已經有許多地方響應,坊間甚至有人傳言,沒幾日楚王便要登基稱帝了!
錦瑟的確想給錦書和承安弄一點兒麻煩出來,卻沒想過搞這樣大的陣仗,更沒想過,幾個乞丐而已,就會將消息傳成這樣!
「你不知道?!」承安額頭青筋綳起,一字字道:「揚州有多少人,你不知道?走南行北的客商,船隻往來不停的碼頭,你沒見過?這類事情又多容易瘋傳,你沒想過?!」
「我真的不知道!」錦瑟見他狀若癲狂,心中打戰,鼻涕眼淚哭了一臉:「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啊……」
因她幾句話,卻使得自己困境若此,死生掙扎!
「那就不要想了!」承安心頭怒極,一腳將她踢開,咬牙切齒道:「帶她出去,五馬分屍!」
……
天下人心動蕩,揚州作為承安暫時落腳之地,更甚一籌,只是他有意維護此前安寧,錦書留居莊園,竟也不覺外界如何天崩地裂。
永儀與永寧似乎也能察覺到周遭危險,愈發不安起來,夜裡接連要醒幾次,非叫錦書哄著,才能勉強睡下。
承安呼應舊部,佔據揚州后,迅速輻射周邊,以淮水為限,把控江南,大周定都長安,更加註重關中,相對而言在江南地區控制力偏弱,很快便被他佔了上手。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說的,許多舊部跟隨,甚至有人勸他稱帝,直取長安。
當年李世民也行悖逆之事,但萬世千秋之後,誰還會譴責玄武門之變?
不過喟嘆幾句了事。
楚王得了一雙兒女,這事兒沒有廣為傳揚,知道的也只是幾個心腹,至於生母是否為先帝皇后,他們反倒沒那麼在意。
邊疆廝殺,生死之間掙扎過的人,並不是那麼計較這些虛禮。
匈奴人有收繼婚,游牧民族皆是如此,嫁到烏孫的解憂公主,不也嫁過夫叔子前後三個男人嗎。
江南生變,長安自然不會毫無動靜,承熙與幾位輔臣商議過後,令鎮軍大將軍奔赴淮水,暫且穩定局勢,隨即再調兵遣將,準備南征。
戰事一觸即發。
……
明月高懸時,承安方才往內室里去看一雙兒女,只這麼一陣子不見,他心中便挂念的厲害,幾乎抑制不住思念之情。
這幾日他的確事多,然而真的忙到連回家的空兒都沒有,卻是騙人的。
說到底,只是為了避開錦書罷了。
他怕見到她,怕聽到她的選擇,更怕自己與永儀永寧,成為被她捨棄的那一邊兒。
在她面前,他就是這樣沒有自信。
但是,同面對那個可能會叫他絕望的選擇相比,他情願像現在這樣沒出息。
現在這個時間便剛剛好,錦書已經睡下,他可以避開她。
輕輕將門推開,承安輕手輕腳的進去,只看了一眼,便怔住了。
這麼晚了,她居然還沒有離開,仍舊在這兒守著。
一時之間,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進去了。
「就像是覆水難收一樣,當你決定造反時,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了,我明白的。」
錦書坐在永儀和永寧床前,聲音輕緩:「又不會跟你尋死覓活,你躲我做什麼?」
承安抿著唇,露出了這幾日以來,頭一個笑容。
看過了孩子,二人一道往庭院里去說話,錦書個子比他矮,卻沒有抬頭,眼瞼低垂,似乎有些疲憊。
「你沒叫人越過淮水,承熙也沒叫人南攻,想必,還是顧念些情分的。又或者,是礙於我的存在,不好著急動手。」
承安低頭看她,目光柔和似水,沒有做聲。
她有些自嘲:「為我而起刀兵,我又何德何能呢。」
院子里有一架鞦韆,是他親手安置,說是等孩子大些,準備叫他們玩兒的,只是兩個孩子都還小,往日里,多半是他們夫妻倆用來一道玩鬧。
錦書過去坐下,皎皎月光灑在她臉上,既顯得楚楚動人,又有些蒼涼慘淡。
她似乎笑了一下,道:「來推推我,好嗎?」
承安心頭鈍鈍的痛,似乎有把並不鋒利的斧頭,一下下的磨,明明她什麼都沒說,可他還是覺得很難過。
走到她背後去,他伸手過去,輕輕推了一推,見錦書輕盈的盪起來,重新返回原點時,才推了第二下。
月光這樣動人,落在深夜裡,卻無端叫人覺得渾身發涼,錦書穿的單薄,人在鞦韆上搖晃時,冷風順著衣袖灌了進去。
可奇妙的,她竟不覺得冷,承安想為她披件衣裳,都被她攔住了。
如此盪了好一會兒,錦書才停了下來,依舊坐在鞦韆上,笑盈盈的看著承安:「忽然想吃糖了。」
「先在這兒等等,」承安有些無奈的笑了一笑,溫聲道:「我這就去取。」
錦書扶著鞦韆兩側繩索,含笑應聲。
他往屋裡去,高大背影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斜斜陰影,黑沉沉的,似乎永遠都那麼踏實可靠。
看著看著,她忽然流下眼淚來,像是斷了線的珠簾。
溫熱的淚珠自她面頰劃過,落在地上,發出輕不可聞的一聲,在夜色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除了她自己,誰都不知道。
承安很快走了出來,將手裡的三顆糖送入她手心,笑的溫柔:「不能貪嘴,要給永儀和永寧做好表率。」
錦書抿著唇笑,露出面頰上一雙梨渦,甜甜的,像是蜜。
將三顆糖一起放進嘴裡,她坐在鞦韆上,輕輕問:「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吃甜嗎?」
承安一怔:「喜歡吃甜,不應該是先天就很喜歡嗎?」
「當然不是,」錦書笑意中添了幾分回憶:「是因為我娘。」
「我娘她,就很喜歡吃糖。」
那三顆糖是硬的,她大概是不喜歡,眉頭一蹙,牙齒用力,「咔嚓」幾聲悶響,生生咬碎了。
「我小的時候,見到姚望和我娘吵架,吵完之後,姚望就走了,娘就在屋子裡流著眼淚吃糖,我問她為什麼……」
「她說,」她笑容微滯,眼底有了淚光,隨即又恢復原狀:「眼淚是苦的,流進嘴裡時,太難受了,吃點兒甜的東西,會舒服很多。」
「後來,我也有了這樣的習慣。」
「過來,」錦書朝承安伸手,示意他再近前些:「同你說幾句話。」
於是承安半蹲下身,到她面前去,目光專註。
「能遇見你,是我的福氣,」她語氣有些顫抖,神情卻很堅定:「只可惜這福氣太重,將我後半生的運氣一道用光了。」
承安聽得心一沉,正待說話,她卻湊過臉去,輕輕吻住了他的唇。
因為那三顆糖的緣故,她唇舌里全是芬芳氣息,就像是有一樹繁秀海棠在眼前一般。
但現下已是九月,深秋時節,海棠花早就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