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第兩百四十五章==
薛庭儴到戶部,在經過一番熟悉環境后,就投入了日常職能之中。
戶部掌管整個大昌疆土、田地、賦稅、戶籍、官員俸餉,及一切財政事宜。其下按每個省份又設十四個清吏司,並有掌鑄錢、掌庫藏、掌倉儲及鹽務、漕務的專屬衙門。
算是六部之中,官員最多的一個府部,同時也是擔子最重、最忙碌的一個。
每年到戶部核算國庫收支,及兩季收糧、稅銀押解、官員發俸之時,經常忙得幾天幾夜都不合眼,也不算是什麼稀罕事。
因著尚書楊崇華還兼著次輔的位置,所以左右侍郎的擔子格外重,下面什麼都要管,也什麼都得管。
可戶部不同其他,涉足的方方面面太多,這都需要薛庭儴去進行深入了解,才能明白其中的門道。
最近薛庭儴就忙著看魚鱗冊、黃冊,各省近幾年的收支情況,以及各省賦役、漕運、鹽務等有關的文書。
這些文書整整塞滿了好幾間屋子,薛庭儴每天除了上朝,及處理府部公務以外,還得看各種文書,也不怪他會累成這樣。
大致將自己每天要乾的事說了一遍,招兒咋舌之餘,不免有些心疼道:「你不是總告訴我要知人善用,用人不疑,怎麼現在自己倒是凡事都親力親為上了。你可蕭規曹隨,事情先讓下面辦著,你多看些日子也能摸個明白,何必逼自己這麼緊。」
說話之間,兩人已經收拾停當,春芝她們也把早飯提了過來。
兩人去了次間用飯,招兒這時也想明白了。
「難道你是想幹什麼事?」
還真讓招兒又猜中了,薛庭儴確實打算幹些事,才會如此上心。
見他不說話,招兒邊吃邊道:「我雖不知道朝廷的戶部是怎樣的,左不過就跟咱們做生意一樣,只要把賬本子管住了,活計也就齊全了。就算不能齊全,也就是些邊角零碎,光指著你一個人肯定不行,你得弄幾個放心的賬房才可。」
其實招兒也就是給他打個比方,不過倒是給薛庭儴找了些思路。
匆匆吃罷,薛庭儴穿上官袍去上朝,招兒則去睡回籠覺。
*
下了朝,薛庭儴回到戶部。
他這個副堂官空降而來,當初也在戶部是引起陣陣熱議。
後來見他管事少,倒是成日和那些死物較上勁兒了。他這行徑擱在別人眼裡,要麼是個喜歡攬權的,要麼就是個大傻子。
後者肯定不可能,而前者還有尚書楊崇華,和左侍郎彭俊毅,怎麼也輪不上他,久而久之也沒人對他太過在意。
不過都知道他是陛下寵臣,倒是都願意給他幾分薄面。
也因此他從外面進了戶部,一路上都是『薛大人』的招呼聲,他一面點頭回禮,就進了自己的值房。
來到桌案前,上面摞著幾本厚厚的冊子,他坐下後繼續埋頭苦讀中。
……
戶部左侍郎彭俊毅下了朝後,並未回戶部,而是去了內閣大堂。
這各部長官都兼著閣臣的差事,尋常回府部少,居內閣的多,免不了各部副堂官會來商議部內之事,所以大家也都視如平常。
值房中,彭俊毅向楊崇華稟道:「最近薛大人調閱了各省的魚鱗冊、黃冊,以及各省賦役、漕運等文書,所涉之廣,讓人難以猜透他到底想幹什麼。」
楊崇華六十左右的年紀,瘦長臉,留著一縷鬍鬚。雙眉之間有山字紋的深褶,看面相是個內斂認真之人。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楊崇華在朝中風評甚佳,多年來執掌戶部,極少出現什麼錯漏。而早些年國庫虛空,全指著他『管家有道』,才能讓大昌各處運轉下去。
這次首輔之位空缺,都以為他要坐上首輔的位置,他的呼聲也是最高,哪知卻被老邁的譚亮以資歷最老給佔了,而他只能淪為次輔。替其抱不平的官員數不勝數,他本人倒一直寵辱不驚。
「你還是多盯著些,以陛下的個性,將此人放進戶部,必有其目的,且目的不小。我等雖都為朝廷效力,但有些事還是提前知曉,以免措手不及。」
「部堂大人說的是,下官已經命人盯著他了,若是有事,必然稟來。」
之後,二人又說了一些戶部其他事,彭俊毅才離開內閣。
*
京城的天暖的遲,但進了四月,百花也盛開了。
到了這個時候,各家各府上都熱鬧起來,這家擺個酒,那家辦個賞花宴。賞完了蘭花賞海棠,賞芍藥,名目繁多,讓人眼花繚亂。
其實說起來是賞花會,不過是一些官夫人彼此的交際罷了。
官夫人們的圈子也分很多個,最上等的就是一些公侯權貴與高官之家的女眷。
如今薛庭儴也算是朝中新貴,人年輕,官位高,作為其夫人的招兒,自然也炙手可熱。
只是招兒不喜這一套,也和這些官夫人們打不來交道,出門極少。
不過她也不是沒朋友,像陳堅的夫人徐氏,因著兩個男人關係不錯,兩個女眷免不了有些來往。而借著徐氏,招兒也認識了一些官夫人。
徐氏是個很典型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頗通文墨。她與陳堅成親后,兩人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感情還算不錯。
孕有一女,名叫如月,比寧寧要大一歲。
這日,徐氏邀招兒前來家中做客,招兒帶了寧寧同來。薛庭儴今日剛好休沐,就送了母女二人到陳府。
到后,他和陳堅在前院說話,招兒和寧寧則是來了后宅,
平時招兒見多了徐氏溫婉淑靜的模樣,今日到來卻見她面上帶惱,好像被誰惹生氣了。
「這是怎麼了?」招兒在徐氏對面坐下。
徐氏搖了搖頭,默默不語。
倒是如月多了句嘴,似乎有些不忿道:「是三姨母和四姨母,她們說娘佔了徐家的大便宜,如今不過是來借些銀子,便推推擋擋,不把她們當姐妹。可她們已經借了咱們家很多銀子沒還了。」
這——
招兒不免有些錯愕。
徐氏忙道:「如月,娘怎麼和你說的,家裡的事不要當著外人說。」話說出口,她也意識到這話說得有些不對,又道:「你帶寧寧妹妹出去玩,我和你招兒姨說話。」
如月聽話地帶著寧寧下去了,徐氏這才苦笑地看著招兒道:「招兒姐,你別生氣,我只是……」
說著,她露出赧然之色,有些難以啟齒。
招兒渾不在意道:「沒事,誰家沒點兒破事,不當你如此說。只是若真如如月所言,此事你光生氣也沒用,還得想個解決的法子才是。」
徐氏嘆了一口氣,才道出原委來。
徐家是山東望族,在當地也是根基深厚。像這種傳承多年的大族,一些旁系支脈特別多。
徐氏是徐首輔老來女,徐氏被生下的時候,徐首輔已是花甲之年,也算是鐵樹開新花,讓人咋舌不已。
徐氏上頭有兩個哥哥,四個姐姐,自然不是一個娘所生。事實上徐氏也不是嫡出,不過是徐閣老一個姨娘所生,徐夫人早已去世多年。
兄弟姐妹彼此之間年紀懸殊太大,也致使幾個姐姐都嫁了,徐氏方正年幼。
值得一提的是,徐閣老的兩個兒子都是平庸之輩,再加上朝堂上的局勢錯綜複雜,徐閣老能讓嘉成帝信賴多年,就是因其不朋黨,不徇私。
所以徐閣老的兩個兒子都沒有在朝為官,而是在山東老家待著。
不過不能提拔徐家人,不代表不能提拔其他人,像徐閣老幾個女婿,都算得上是人才出眾。可惜不像陳堅趕上了好時候,又確實是個人才,徐閣老的重心便慢慢轉移到陳堅的身上。
如今外面都知道陳堅是徐閣老的接班人,雖他現在不過是個閑散的侍讀學士,但俱是不敢小覷。
頭上頂著個當閣老的先生,最好的同門位高權重,陳堅又教著幾個皇子讀書,前途不可限量。外面人也就只能看著,這裡面人就免不了會眼紅。
其中就有徐氏的幾個姐夫。
姐夫都有意見了,姐姐自然也少不了受影響。
尤其這幾個姐姐年紀俱都比徐氏長不少歲,免不了在徐氏面前擺些長姐如母的架子。
至於借銀子這事,也是基於這種心思。
徐氏的幾個姐姐總覺得陳堅兩口子佔了徐家的便宜,自己沒佔到,再加上徐氏出嫁時,嫁妝確實比上面幾個姐姐豐厚些。而陳堅出身貧寒,自打娶了徐氏后,日子明顯過得富裕起來,她們免不了覺得陳堅兩口子把整個徐家都搬空了。
所以明明也不是日子過不下去,總會找些由頭管徐氏借銀子。
一次兩次也就罷,徐氏偷偷的也就借了,可都來管她借,又不止一人。陳堅的俸祿也不高,一個五品官,能有多高的俸祿,很多時候還得徐氏的嫁妝貼補。
一家人過日子都是能省就省,如今倒好,省下的銀子都被人借走了,還一副你就該借我的模樣。
不怪素來脾氣好的徐氏會生氣。
就是她臉皮薄,不好意思說,就只會氣自己。
「那這事,阿堅可是知道?」聽完后,招兒問道。
果然徐氏搖了搖頭。
事實上誰不要點面子呢,自家姐姐鬧出這樣的事,徐氏怎麼好意思當著丈夫提。
如此這般可就難辦了。招兒一時也給不了什麼好主意,便問道:「那你是怎麼打算的?」
「我今天拒了她們,希望她們能識趣些,以後別再來了。其實我大姐二姐還好,就是三姐、四姐……」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不過這種事招兒也不好插言,只能安慰徐氏既然她自己有主張就行。
*
而與此同時,前院書房裡,陳堅和薛庭儴也在說話。
「庭儴,你真打算這麼干?你要知道,這事一旦提出,你可就成了眾矢之的。」
「我當然知道。阿堅,你該不會以為有災就賑,只要朝廷有銀子貼補,這事就算完了?並不是這樣!你有沒有想過,如今沿海幾地開阜,海上貿易日異月新,生機勃勃,為朝廷廣納天下之商稅。銀子要多少有多少,國庫終於不虛空了,軍餉有了,賑災銀子也有了,朝廷越來越富,儼然太平盛世即將到來。」
薛庭儴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卻突然戛然而止。
「難道不是這樣?即使還有貪官污吏,可吳系一派倒塌,已經根除了一半,朝中雖有弊政,但陛下文治武功,未來可期。」
「那你有沒有想過那些成船的絲綢和瓷器,以及我大昌產出的各種貨物,從大昌運出,換回的是白花花的銀子。銀子看著非常喜人,可其背後代表著什麼含義?」
薛庭儴站了起來,說得語重心長:「織絲綢需要蠶絲,蠶只有吃了桑,才會吐絲,桑得有地才能種出。你可知僅是去年一年,有多少江南一帶的百姓改稻為桑?又有多少百姓棄農從工?民間有雲,蘇松熟,天下足,可近幾年蘇松乃至湖廣一帶,產出的糧食卻年年都在減少。
「不光百姓們改桑,那些大戶人家們也將許多良田都改成了桑園。都以為拿著銀子就能買糧食,實際上等真正需要糧食的時候,拿著銀子卻不一定能買到糧食。就好比去年。」
聽到最後一句,陳堅不禁一抖,手裡的茶盞被打翻了。
他顧不得去管這些,急道:「那你的意思是?可、這其中實在沒有什麼必要的關聯。難道去年買不到糧,不是那些大戶人家故意屯糧,待價而沽,怎會和開阜扯上關係了?」
薛庭儴嘆了口氣,來到桌案前,提起一根狼毫筆在宣紙上畫了個圓。
「明太/祖定天下稅畝八百萬餘頃,征糧三千萬石,於是下旨『永不起科』。我大昌與前朝相比,土地一寸未失,征糧卻一年比一年少。為何會一年比一年少?因為那些免賦稅的人,一年一年在增多,每個秀才免多少,每個進士又免多少?攏共只有這麼大的餅,前來吃餅的人卻在增多,而如今又多了一個——開阜。」
所以不是大昌沒糧,大昌有糧卻屯在極少數的大戶手裡。老百姓眼饞改稻為桑中間的差價,自然會拔了稻換種桑樹,可老百姓的數量卻是佔了整個大昌所有人口近九成之多。
朝廷管不了那些大戶,只能從百姓手裡收糧,稻田都改成桑園,收上的糧食自然就少了。且大昌素來有這種規矩,若是糧食不夠,繳價值同等的銀子也可,所以朝廷手裡的糧食也少了。
若是無災也罷,一旦鬧了災,百姓只有銀子,沒有存糧,就只能餓死。
朝廷空有銀兩,沒有糧食賑災,只能面臨下面大亂的境況。
「那照這麼說來,朝廷開阜反倒開錯了?」
薛庭儴搖了搖頭:「當然不是。」
開阜自然是好的,不但能輸出大昌多餘的東西,還能解決百姓勞力過剩的問題,讓那些沒有田地的百姓,可以養家糊口。
其實問題還是出在最核心的地方,土地兼并太過嚴重。當然也有些其他原因,而歸根究底還是在土地上。
這也是薛庭儴為何想去捅那個馬蜂窩的主要原因。
恰恰,這也是嘉成帝想看到的,這才是他為何會把薛庭儴放到戶部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