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薛庭儴說的抄幾遍,最後變成了抄幾十遍。
陳堅和李大田都埋頭抄著,只有毛八鬥嘴還是不停,邊寫邊咂嘴道:「嘿,沒看出來,庭儴也是個黑的。與人簽契,契書上只闡述了對方應該履行的事務,對自己應付出的卻隻字不提。」
薛庭儴看了他一眼,又隨手抽了一些紙遞給他:「看你寫得很輕鬆,多抄幾張。」
「你這是幾張?你這是在公報私仇。」毛八斗哇啦哇啦叫著,手下動作卻更快了。
本來招兒以為一百份要抄很久,哪知道薛庭儴很快就從學館里出來了,將厚厚的一摞紙交給她。
「這上面沒有寫對方名字,只有具了名才可。」他也是進去后擬契之時,才想起這事,對此他將姓名那一欄給空下了。
「你們都不會寫字。要不這樣,等我晚上散館后,我陪你同去?」
「這樣啊?」招兒為難道:「不能提前把名兒填上?如果真讓你陪我們去,一晚上可跑不完,再說了走夜路到底不好。」
「你記得所有人的名兒?」
招兒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冊子:「我只能記個大概,不過我記了賬。」
薛庭儴就好奇了,她不會寫字,還能記賬?他順手就把那冊子拿了過來,招兒想攔都沒攔住。
這大抵是她第一次在薛庭儴面前露出驚慌失措的樣子,竟是和他搶了起來。可惜薛庭儴事先有防備,背著身就是不給她,並迅速把那冊子翻開。
「你快還我!」她整個人都壓在他背上了。
可惜晚了。
薛庭儴啼笑皆非地看著小冊子上畫的鬼畫符,上面又是點又是圈,有小草似的符號,還有三條杠,這是代表是河還是溪?還有小山形狀的圖案,狗頭、馬臉之類的等等。
是用炭筆畫下的,極為簡陋,但有模有樣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無字天書。
招兒伸手夠著:「你快還我,這就是我隨便記的賬,你看不懂的,只有我能看懂。」
陽光下,少女毫無顧忌地趴在少年的背上,兩人像似在笑鬧。擱在外人眼裡沒什麼,畢竟都是少年,可擱在姜武眼裡,卻分外扎眼。
他忍不住喊了聲:「招兒。」
「姜武哥幹啥?」招兒依舊毫無察覺,回頭看他。
姜武的臉僵了一下:「快說正事,庭儴還要回學館。」
此時招兒也感覺這姿勢有些不對頭了,忙站直了腰。
「你快把冊子還給我,我給你報名兒。」
「那你先跟我說這是什麼?」薛庭儴指著一個馬臉,一個大圈圈,還有一個小山形狀組成的三個圖案,眼睛卻是看了姜武一眼。
招兒頓時不說話,直到薛庭儴又問了一遍,她才道:「這是馬大山,是名字。」
「那這後面的圈圈呢?」薛庭儴沒敢問後面那個畫了牛頭和一個圈兒的,是不是叫牛蛋。
招兒無奈地抹了把臉,據實相告:「一個圈兒就是十斤,或者十個,點點是一斤或者一個。」
「所以你收了馬大山十三斤菜?」薛庭儴努力辨認后道。
招兒氣得一把將小冊子奪過來,道:「不是十三斤菜,是十三個雞蛋!好了,不說這事了,我來報名,你把名字填上。」
薛庭儴也不想惹惱她,遂轉身回學館拿筆墨,不多時出來,就著車凳為案,幫招兒把名字都給填了上。
還別說,別看招兒的賬記得宛如鬼畫符,幾十個人名竟絲毫沒錯。薛青槐還在旁邊誇讚她法子好,有時候記不住的東西用這種辦法記下真不錯。
所以讀書人和不識字的人簡直不是一個世界的,聽到這種誇讚,薛庭儴很是無奈。待寫完之後,他將招兒拉到一旁。
「招兒,等我這趟回去,我教你認字。」
「認字?」招兒的臉上先是閃過一抹茫然,之後眼中帶了些驚喜帶了些忐忑,問道:「能行嗎?我沒聽說過有姑娘家識字的,好像只有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才能識字。」她也感覺到尋常做生意的時候,不識字有些困難,但還從沒有往這種地方想過。
「怎麼不行,我說行就行!」
目送著薛庭儴進了學館,招兒轉身回來。
姜武問她:「招兒,剛才庭儴跟你說了啥?」
「姜武哥,你問這作甚?」招兒疑惑地看著他。
「我就好奇問一問。」
「哦,也沒啥,庭兒說等他下趟回來教我認字。」
看見招兒臉上不自覺露出的微笑,姜武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心想自己為啥不識字,若是識字,不也能教招兒認字。
話不容多說,三人隨便找了個路邊攤吃了午飯,之後便兵分兩路各自去找人簽契。
還是姜武一個人,招兒和薛青槐一起。
姜武倒是想和招兒一起,可惜薛青槐目前還不熟悉情況,只能讓招兒跟著。現在姜武只寄望薛青槐能趕緊獨當一面,這樣一來他又能和招兒單獨相處了。
*
一直到天擦黑時,招兒和薛青槐才回來。
兩人都累得不輕,薛青槐把騾子從車上解下來,將它牽進棚子里。給它的石槽里放了水和料,又拿著毛刷子給它從頭到腳刷了一遍灰,才回屋裡去。
孫氏已經做好飯了,叫兩人過來吃。
她是單獨做飯的,這幾天孫氏都是如此,直到至今四房都沒有去正房那邊說過不在一起吃飯的事,可逢著做飯四房都不拿米糧,正房那邊估計也有數,卻沒有說什麼。
現在孫氏待招兒特別熱情,大抵是薛青槐回來后也和她說了什麼。知道這生意大有可賺,而主導這生意的人是招兒,財神爺可不能得罪。
孫氏屢屢拉招兒去四房吃飯,她也不好拒絕,其實她早就不想和大房那邊的人搭夥吃飯了。倒不是說其他,而是想吃什麼一點都不自由,她有時候挺搞不懂薛老爺子的,四房人四條心,明明都分家了,為啥還要硬是把所有人捏在一起,不是明擺著自找矛盾。
可她畢竟是個小輩兒,也不好當面表現出來,剛好借著四房這茬當媒介,以後就分開吃吧。
「翠娥回來了。」
剛上桌,孫氏就突然這麼道,讓薛青槐和招兒都愣了一下。
薛翠娥是薛老爺子和趙氏的老來女,今年十六,依舊待字閨中。前陣子薛翠娥就鬧著要去趙氏娘家,也就是她外祖母家。剛好趕著農忙,趙氏被她磨煩了,就讓薛青槐將她送了過去。
這一去就住了一個多月,到今天才回來。
「回來了就回來了。」薛青槐皺著眉道:「這丫頭不懂事,也知道回來。」
提起這事就要說說了,趙氏的娘家是附近趙家莊的,從餘慶村到趙家莊差不多得走近兩個時辰。
趙氏的爹已經死了,但她娘還在,娘家還有三個兄弟,不過三個兄弟已經分家。趙氏的娘跟著大兒子在過,所以薛翠娥去的外祖母家,其實就是去她大舅家。
趙大舅有三個兒子,前頭兩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子孫滿堂,這裡暫且不提。這裡說的就是小兒子趙金瑞,也就是趙大舅後頭娶的媳婦生的小兒子,在鄉下俗稱幺兒。
趙大舅中年喪妻,後來經媒人介紹又娶了一房,也是現在的大舅母洪氏。這洪氏比趙大舅小了二十歲,趙大舅如今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洪氏也不過三十好幾,生的兒子趙金瑞今年只有十七。
從輩分上來講,趙金瑞算是薛翠娥的表哥。
自古表哥愛表妹,表妹愛表哥,趙金瑞那邊如何不知,反正薛翠娥這邊對他出奇熱絡。尋常總是找借口往大舅家去也就不提,這次更是在那裡住了一個多月。
不過也幸好去年兩家就訂了親,也算是親上加親。可哪有未成親的大姑娘在跑去男方家住一個多月的,再說了兩人年底就要成親了,就不能等等。所以當時薛青槐便說過自己小妹,可薛翠娥不聽,又有趙氏撐腰,這事只能順著她的意。
也是背後不能說人,這邊剛提起這事,就聽見薛翠娥在院子里喊四哥。緊接著她人就進來了,先瞅了招兒一眼,才道:「四哥,我回來了,你都不露面。爹叫你帶著四嫂毛蛋去正房吃飯,當然還有你。」
這個你說的是招兒。
薛翠娥生得銀盤臉,大杏眼,這丫頭會打扮,穿著一身鮮嫩鮮嫩的杏子紅色的夾衣,腰帶系得緊緊的,顯得一把小腰纖細。
打小薛翠娥就是村裡最漂亮的丫頭,長大了是村裡最漂亮的姑娘。可惜自打招兒來了薛家以後,這個最就被人搶了。
明明她比她白,比她臉長得有福氣,眼睛也比她大。單挑任一樣,薛翠娥都覺得自己長得比招兒好,可湊在一起,自己就是不如她。
薛翠娥從來不認為自己不如招兒,可外人都是這麼表現的。在家裡,她那最有出息的大侄兒喜歡招兒。是的,薛俊才偷偷喜歡招兒這事,整個薛家上下,也就只有薛翠娥知道。
在外面,村裡的小子們都和招兒好,眼裡只有招兒,沒有她。明明招兒跟個野小子似的跟他們打架,打扮土裡土氣,從不收拾自己,而她怎麼也是一枝花。
招兒不在時,她眾星捧月,招兒一來,她就成地里的一根草了。
一想到這些,薛翠娥就對招兒沒好臉。尤其這次回來,聽說都是因為招兒挑唆,讓家裡分了家,還讓四叔和家裡離了心,薛翠娥對招兒更沒好臉了。不過礙著薛老爺子的事先警告,她只能端著笑臉,還要佯裝親熱。
殊不知她所謂的笑臉和佯裝親熱,別提多彆扭了,連四房兩口子都看出了她的虛心假意。孫氏連忙給招兒打眼色,讓她別理薛翠娥。
她這小姑子在這家裡,除了老兩口,就沒幾個喜歡的。也就她們這些做兒媳婦的,以前礙著面子不好說。
薛青槐本還想推辭,可惜薛翠娥在一旁盯著,還又是撒嬌又是威脅的,於是四人只能跟著她去了正房。
正房裡,所有人都在,兩張桌上擺了很多菜,菜式十分豐富。
「快坐吧,今兒個翠娥回來了,你娘做了些好的,一家人坐在一處吃飯,就當是聚聚。」
薛老爺子聲音低沉,這個『你娘』也沒有點名道姓,可都知道是在跟薛青槐說。
這種情況,當兒子自然不能說個不字,四人分別坐了下來。
吃飯的過程中,幾乎沒有人說話,也就薛翠娥一會兒和趙氏說兩句,一會兒和薛老爺子說兩句,渾當是熱絡氣氛。
飯罷,慣例是兒媳婦們收拾殘局。
薛青槐正打算回屋,被薛老爺子叫住了:「你們也都別走,有些事要跟你們說。」
於是,都留了下來。
幾日沒打正面,薛老爺子憑空老了許多,頭上又添了幾縷銀絲。
他煙癮更大了,啪嗒啪嗒抽旱煙的聲音在堂屋裡響著。
對於他這煙癮的事兒,幾個兒子也不是沒勸過,可勸不住。再加上餘慶村這地兒,上了年紀的沒幾個不抽旱煙的,只能任由他抽著。
炕上薛老爺子坐的那地,被繚繞的青煙籠罩著,若不是這煙味兒嗆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邊坐了個受人間香火的菩薩。
「翠娥的婚事要提前。之前我本想著她年底辦親事,等地里收了糧食,怎麼也夠給她辦嫁妝了。可這一提前,手裡難免緊湊,如今也就只能指望你們幾個哥哥給想想辦法。」
這件事連大房的人都不知道,一聽這話,所有人都有些詫異。
孫氏忍不住問道:「怎麼好好的,就要提前了?」
若是不讓他們出錢,提早推遲都沒人管,可薛老爺子這話明擺著就是想讓每家湊些錢給薛翠娥辦嫁妝。
倒也不是妹子出嫁,當哥當嫂子的不該給妹子辦嫁妝,可當初分家時說的好好的,老兩口留了六畝地,就當是養著老兩口和薛翠娥。等她出嫁時其他幾房也不用給出錢辦嫁妝了,沒想到現在竟鬧出這種事。
薛青柏和薛青槐對視了一眼,薛青槐問道:「那爹你說吧,咱三家一家出多少?」
薛老爺子琢磨了下,道:「一家怎麼說也得二兩銀子。」
「二兩銀子,三家也就是六兩,還不算爹娘你們給添的,哪家大姑娘嫁人就不提男方給多少聘禮,自己還要貼十來兩的。爹,趙家那邊給多少聘禮?不行了,咱一分錢不留,都給翠娥陪過去。」孫氏率先開口道。
所謂男婚女嫁,男方家要給女方家嫁妝,女方家若是心疼閨女,又是門當戶對,當然也要給女兒陪嫁妝。
按照餘慶村當地的規矩,男方家給女方家越多的聘禮,代表越重視對方家的姑娘。不過都是莊戶人家,一般聘禮也就是些布料、白糖、米、面、肉、茶之類的物什。若是家裡富裕點兒的,給姑娘添兩樣首飾。當然聘金是一定要有的,少則三四兩,多的給六兩八兩,總是要給一些,也是為了答謝父母養育多年之恩。
這些聘禮一般是不做陪嫁的,就是給新娘子父母的,不過若是父母疼女兒,多少給陪些當壓箱底也不是不可。
以薛家和趙家的家境來說,怎麼也要包個八兩八或者九兩九的聘金,圖個好意頭。
「對呀娘,趙家那邊給多少聘禮?」周氏問道。
坐在一旁的薛翠娥臉色當初就陰了,想說什麼,卻被趙氏狠狠拽了一把。趙氏瞪著兩個媳婦:「咋?你們妹子出嫁,你們當哥嫂的不該拿些錢做陪嫁?!」
所以說趙氏算不得聰明人,每次自以為聰明都是以壞了事為收場,她若是能震住兩個兒媳婦也就罷,偏偏早在過去的多年裡,她的威嚴早就蕩然無存。
也是周氏和孫氏太了解她的秉性,她這態度一看就是另有蹊蹺。
「娘,你在說啥呢,什麼叫我們當哥嫂的不願意出錢。合則當哥嫂的就該出錢,就不該知道聘禮是多少,一家人說兩家話,那還找哥嫂做什麼?」
「娘,該不是是趙家人不給聘禮吧?」
趙氏當即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