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如舊
對新郢而言,援夕之月和正月都是悲哀的季節,進入二月隨著懷孕的嬪妃產下子嗣,這座立基不久的都城才有了些喜氣。羋玹又產下一位王子,贏南產下的也是王子,媯可嘉產下了公主,姬玉產下的也是公主。其餘兩名媵妾一人產下公主一人產下王子,另外四人未到產期,不知男女。
一月之間多了六位王孫王女,趙妃這個祖太后歡喜不已,可王孫王女抱著抱著,想到兒子的她又忍不住哭泣。她哭諸女也哭,懷裡的王孫王女不明所以跟著啼哭。趙妃見狀又連忙抹淚說不哭,然而越說不哭,包括她自己在內,諸人哭的更加厲害。
北晨宮滿是哭聲時,總章外昭黍、藍奢、宋玉、屈遂、魯陽君幾位重臣正在登階。宋玉是四朝老臣,行將就木的他在兒子宋義的攙扶下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的登階,可他一次只能登一階。宋義要背負他上階時,固執的宋玉一把將他推開。不想自己身薄體輕,這一把兒子沒推動,自己反而往階下倒,幸好身後仆臣眼疾手快連忙將他扶住,才沒有跌下階去。
宋玉並不畏懼摔倒,他吹了吹鬍子,拄著拐杖繼續登階。等他登階入堂的時候,大室里趙妃、羋玹、贏南、媯可嘉、姬玉等人已出大室相侯了。
「臣等有一事需稟明祖太后、敖后。」昭黍清咳后揖禮說道,臉上興奮之情不可抑制,只能清咳不斷,手足無措。待總章里完全安靜下來,趙妃與羋玹兩人對他點頭,他才道:「大司馬府昨夜來訊言,大敖……,未薨也!」
「……」趙妃老了,『未薨』二字聽的並不真切,羋玹與贏南等人雖然聽的真切,猛然間身軀顫抖,嗓子里怎麼也發不出聲,唯有淚水禁不住流淌。
趙妃的身軀也在顫抖,她不敢置信的道:「何謂?荊兒未薨?!」
「稟祖太后,大司馬府有訊至,言大敖未薨也!」昭黍走前幾步,將淖狡昨夜發來的鴿訊呈遞上來。趙妃連忙接過,看到最後忍不住將訊文按在胸口,一口一個荊兒嗚嗚哭泣。
「大敖如今何在?」羋玹稍微理智一些,她很快剋制住了激動,抹著淚問起熊荊的近況。
「稟敖后,大敖胸傷未愈,此時尚在魏境,數日後即可入壽郢。」昭黍揖道。
「大敖胸傷未愈,如何前往壽郢?」這種場合贏南沒有說話的資格,仗著趙妃在側,她也發問。
「稟贏妃,壽郢危急,大敖胸傷已無大礙,只是不能騎馬不能言語,大敖在壽郢,我軍士氣倍增,可拒秦人也。」昭黍解釋道。正朝收到的不是勿畀我發出的訊文,而是大司馬府正式發出的訊文。訊文中詳細解釋了沙海當夜熊荊中箭的原委,受傷后滯留大營,而後又逃出大營的過程。
「那當夜戰死之人是誰?悍弟否?」羋玹沒看大司馬府發來的訊文,可她忍痛讀過沙海之戰的戰報,知道丈夫從受傷到戰死的整個過程。既然丈夫未死,那死的便很可能是熊悍了。
「敖后明見。」昭黍看向羋玹,屈遂、藍奢、宋玉、魯陽君也都看向羋玹。「確悍王子也。大敖當日身中弩箭,取箭之時不便挪動,軍司馬庄無地唯有以悍王子假為大敖,突圍馳走。誰料……」
昭黍說話間隱瞞了一個事實,當然最初的隱瞞來自大司馬府——庄無地率軍馳走前故意使人在大營四面高喊『大敖速走』,突圍的隊列又高舉燎火,以引秦人追擊。秦軍夜盲者眾,可戰馬夜間視力數倍於人,追擊毫無困難。
熊悍因為李妃的緣故一直被趙妃漠視,如今聽聞他代兒子而死,心中不免一陣懊悔。幾聲『悍兒』喊過,人又啜泣起來。幾位重臣前來除了相告熊荊未死,還有另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宋玉咳嗽幾聲,牙齒漏風的道:「大敖既是未薨,勝王子不可再稱大敖也。」
大敖未薨是喜事,然而宋玉一句話便把喜事變成了政事。臉上流淚的羋玹心臟停了幾跳,鎮靜的道:「大敖未薨,勝兒自當退位。然此事重大,理當後日視朝時朝議。」
「敖后何意?」宋玉追問。「莫非勝王子欲效襄王之故,不顧先君懷王因留秦國而自立?」
「太傅這又是何意?」羋玹站起身看著宋玉針鋒相對。「退位之事重大,豈能在寢宮數言而定?後日視朝,此事交由正朝朝議定奪,此有何繆錯?
且大敖未薨,然大敖傷勢未愈,又至壽郢抗秦,何日至新郢尚不可知。國一日不可無君,勝兒退位亦當如此前監國。此乃遵前之例,大敖親命。」
羋玹咬死了正朝和前列,讓宋玉找不到借口。昭黍、藍奢、屈遂尚在沉默,魯陽君已揖道:「敖后所言甚是,大敖既是未薨,新郢諸事當如舊。」
「確當諸事如舊。」藍奢完全同意魯陽君的意見。大敖未薨新郢也就回到此前的狀況,不應該有什麼改變。他見昭黍、屈遂還不開口,於是追問了一句:「昭子、屈子以為如何?」
「確當如舊。」昭黍環看諸人一眼,連連點頭。
屈遂和他一樣環看諸人,終於也點頭:「此事確當由正朝朝議而定。大敖既是未薨,當如舊也。」
四位重臣全都答應,羋玹也就無視宋玉的意見了,她隨即對趙妃揖禮告退,而後出總章下階。待到馬車走遠她才嚶嚶哭起。還未滿月的熊捷本在安睡,被母親的哭泣驚醒后他倒沒有啼哭,而是伸了一個懶腰繼續甜睡。羋玹一邊哭泣一邊歡笑,也不管兒子不能聽懂,抱著他只重複道:「父王未薨,父王未薨也……」
馬車裡羋玹又哭又笑,新郢碼頭,迎著猛烈的北風,掛滿全帆的新朱雀號正緩緩駛離。裹著一襲絲巾的羋璊站在艉樓上看著越來越遠的新郢百感交集,『轟——!』突然間一聲炮響,雄厚的聲音讓她的心臟猛然一抖。
「是禮炮。」護送羋璊前往壽郢的曾陰笑了笑。收到勿畀我訊文的人是他,安排羋璊行程的人也是他。他說的果然沒錯,這確實是禮炮。得知大敖未死,訊報迅速傳出新郢,傳向內陸正在開墾的幾塊平原。羋璊可以想象楚人得聞此訊的狂喜,然而回想曾陰那並不確定的言辭,她又不安的道:「王弟真的未薨?」
「若依項將軍、大司馬之言,大敖未薨也。」曾陰究竟執掌過知己司,能從訊文背後讀出書寫者刻意隱瞞的內容。羋璊的問題他不是沒想過,可這件事情很難確定。
「那王弟何時可至新郢?」羋璊追問。她忽略了曾陰說的前提,以為自己很快就能見到熊荊。
「此事……若大敖安然返楚,童子避遷之後當至新郢。」曾陰再道。他對熊荊何時返楚,何時到新郢也不能確定。「然秦王知此訊必大駭也。」
「秦王?」羋璊只關心弟弟的生死,即便懷念死去丈夫,她也很少想到秦王,
「然,秦王。」曾陰的臉上掛著笑意。「秦王多疑,聽聞大敖未死,必生怒也。國賊圉奮殺悍王子謊稱大敖而封侯,秦王必究其罪。」
「圉奮?」羋璊也聽說過圉奮的名字,但圉奮是誰,做過什麼她全然不知。新朱雀號越行越遠,在舟吏的命令下,甲板上的水手開始調戧。曾陰說道:「海上風大,請公主回艙。」
從提起圉奮開始,曾陰臉上一直掛著笑容,正如身在咸陽的趙政一直克制著自己的憤怒。
國尉府試探性的將荊王未死的消息透露給荊人,荊人侯首勿畀我毫不震驚,其回復是請君拭目以待。不需以待,次日從綿諸傳來的消息便是『寡君未死』,數日後,新郢飛來的鴿訊同樣聲稱荊王未死,新郢正朝商議后新王已退位。
如果像王綰等人辯解的那樣,此事是荊人得訊后故意為之,那荊人醫者突的言辭就很難解釋了。荊人醫者突跟隨使團西行,時時刻刻都處於秦卒的監視之下,斷不可能與荊人侯諜接觸。他自殺並不僅僅是不願為秦宮太醫,他清楚荊王因傷勢當夜沒有遁逃,數日後才離開沙海。因為此事,他一入咸陽必遭訊問,如此還不如早死。
突的遺言和來自新郢的訊報兩相對應,不可作偽。現在能讓王綰硬著頭皮堅持這是荊人反間之計的唯一理由就是強弩不破荊王鉅甲。白狄人扎拉斯說自己是在距離荊王大約四、五十步的距離上放箭的,如果弩箭沒有射穿甲胄,荊王自然能連夜突圍馳走;但如果弩箭射穿了甲胄,傷重的荊王又豈能與圉奮對陣搏殺?
一切全在甲胄是否能抵擋強弩四、五十步的攢射,在荊王的莫向甲送至廷尉府之前,又或在荊王現身之前,孰對孰錯難以定論。趙政不得不隱忍,但很顯然,擔心荊王未死的他已下令王翦,命令王翦緩攻——
荊王如果未死,關東很可能再反。這種情況下秦國能依靠的將是老秦士卒,只有老秦士卒才會真正的為大秦效死。既然如此,滅荊之戰豈能再度消耗老秦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