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衛屹之著了一身黑衣,加上天色昏暗,那精緻五官被淡化了許多,謝殊乍一眼沒認出來,還嚇了一跳。
「你怎麼來了?」
「想來便來了。」衛屹之牽著她往前走,他剛才來時大概摸好了路線,一路熟門熟路,口中道:「我已命楊嶠帶了一批戰船沿江去犏骨峽駐守,那地方猶若壺口,易守難攻,屆時將秦軍引往那裡,勝算會更大。」
謝殊也猜他是為正事而來,口中「嗯」了一聲。
衛屹之心細如髮,自然發現了她的異樣,牽著她的手不禁緊了幾分,卻也沒說什麼。
晚飯已經備好,如今衛屹之脫了罪,行動也方便,謝殊便留他在府中用飯。衛屹之也不客氣,還叫沐白吩咐廚子去做幾個他愛吃的菜來,弄得沐白一臉鬱悶。
怎麼的這是,當這兒大司馬府呢!
謝殊忍著笑道:「快去,這可是武陵王、大司馬、大都督,可不能怠慢。」
沐白撅著嘴出門去了。
衛屹之坐在案后嘆息:「被你這麼一說,我真覺得擔子重啊。」
謝殊抿了口茶,神情正經起來:「都部署好了嗎?可還有哪些遺漏?」
「多虧你一直在拖延時間,準備的還算充分,秦國國內也不太平,只要第一戰得勝,內外壓力同時施加,就算是秦帝親征也未必能成事。」
「你有計劃就好。」謝殊放下茶盞,剛好沐白回來,婢女們也送來了飯菜,她將所有人遣出門去,敲了一下小案道:「這之後就不許說正事了,你只能說別的。」
衛屹之訕笑了一下,點點頭。他也需要個適應過程,大哥死在他手上,江北幾郡水深火熱,每當想起這些念頭,他都負疚難堪,連帶最近與謝殊相處也放不開,總會找些正事來說。
謝殊早就看出了這點,他已經習慣背負責任和包袱了,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二人安靜地吃了頓飯,沒了其他事情可做,衛屹之卻也沒急著走。他本來是想來跟謝殊道別的,偏偏她不讓他說正事,他也只好閉嘴不言。
晚飯後照例要喝葯,沐白端葯進來時,謝殊想阻止已經來不及,只好硬著頭皮端過來幾口灌下,一邊用茶漱口一邊對衛屹之道:「這幾日又感染了風寒,吃藥真是麻煩。」
衛屹之連葯的顏色都沒看清,嘆氣道:「你身子骨弱,得好好調養,還是少操勞些吧。」
謝殊叫沐白出去,坐去他身邊,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你可想過你我的以後?」
衛屹之轉頭看著她的眼睛,眸光柔和如水:「想過無數次,但我想你應該有自己的安排吧。」
謝殊苦笑了一下,「我有太多安排,但都跟不上變化,天下時局在變,其他……也在變。」她湊到他耳邊:「其實我前些時候甚至還想過要給你留個孩子。」
衛屹之錯愕地看著她,出口卻是一句低斥:「說什麼混話?什麼叫留個孩子?」
「啊,對對,我說錯了,是生個孩子。」謝殊笑眯眯地攀住他胳膊:「別這麼緊張兮兮的,我就是這麼一說。」
衛屹之這才緩和了臉色:「你怎麼忽然有這個念頭了?」
在他看來,謝殊似乎已經習慣了做男子,也明確說過不打算放棄丞相之位,他很難想象她會產生這種「尋常女子」才會有的念頭。
「被你感動了啊。」謝殊語氣輕快,還帶著些微的調侃:「你當時明明答應了聯姻,卻又喝醉了爬到我車上與我說永不負我什麼的,我覺得你這輩子實在是栽在我手上了,八成是不會真娶人家,以後若一直無後怎麼辦?我還是勉為其難為衛家留個后好了。」
醉酒的事衛屹之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麼就不知道了,不想自己竟如此失態。他又好笑又無奈:「你還真是膽大,若真有了,還怎麼做丞相?」
謝殊挑挑眉:「山人自有妙計。」
衛屹之只當她說笑,心中卻是暖融融的,腦中竟還真勾勒起孩子的模樣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很傻氣,忍不住笑起來,轉頭去看謝殊,她已經靠在自己肩頭打盹了。
「真是越來越不經用了。」他打橫抱起她,走出們去,沐白一看到這情景差點一個跟頭摔在地上,頭轉的跟撥浪鼓似的,確定左右無人才鬆了口氣。
「我送謝相回房,你帶路。」
沐白抹了把汗,一路左繞右繞,專挑僻靜的小道走,為了避開下人,將花園裡新種的一株山茶都給踏壞了。
好不容易到了房裡,恨不得衛屹之放下人就走,他站在門口一直守啊守,等啊等,哪知衛屹之竟然道:「我今晚就留在這裡無妨吧?」
沐白先是回想了一下自家公子在他那裡過了一夜的事實,又回想了一下他如今的武陵王、大司馬、大都督三大頭銜,咬了咬下唇,憤懣地妥協了:「那……請武陵王明早一定要天不亮就走。」
衛屹之有意逗他,憋著笑道:「你去打些水來,什麼時候走,明早再說吧。」說完合上了門。
沐白痛苦地抱頭蹲地。
謝殊睡得死沉,衛屹之給她擦凈手臉,解了外衫,她還睡得香甜。就這樣還能堅持早朝,也不容易。他解開她中衣,將束胸取下,裹胸布也全部解開,卻毫無雜念,只是為了讓她舒服些。
沐白不是走了就是守去院外了,外面已經靜悄悄的。他躺在她身邊,為她掖好被子,撐著頭看著燈火下她的睡臉。
之前戰功赫赫,榮耀加身,竟半分及不上此刻滿足。
謝殊動了動,往他懷裡窩了窩,他放下手臂,順勢攬住她,吻了吻她的額角,貼在她耳邊道:「等我回來。」
第二日謝殊醒來,衛屹之已經走了。只在桌上給她留了封信,說了去前線的事。謝殊很懊惱,早知道就早些起了,好歹還能送一送他。
他走後沒幾日,秦國戰船就下了水。楊嶠按照衛屹之的命令,不戰而逃,一路直往建康方向跑來。秦國一見便認定晉國這次搞這麼大陣勢全是虛張聲勢,當即集結兵力追來。
浩浩蕩蕩的秦軍大船追擊著晉國戰船,在江面上猶若鯨吞魚蝦,原本勝券在握,哪知一直追到犏骨峽附近,晉軍紛紛躲了進去,一下就不見了蹤影。
地勢特殊,秦軍不敢冒進,加之士兵們大多暈船暈得厲害,根本無力應戰,他們只好暫時停下休整,一時倒沒什麼動作。
沒多久衛屹之趕到了前線,及時作出安排,派幾隻戰船出去騷擾敵方,待他們來襲,再引入犏骨峽集中殲滅。
開始這一招很有效,但秦帝很快也調整了策略,每次都吸引晉軍正面對陣。他們的戰船比晉國的要大上許多,失之靈巧,卻分外堅固,一旦正面攻擊,晉軍就會落在下風。
衛屹之與幾位將軍商討了許多對策,又一一推翻,最後還是決定改造戰船,在船頭加上兵器,並演練船陣。當然,要改造戰船就又要花錢了。
謝殊收到信函,叫過沐白,讓他送信給皇帝,繼續號召世家們出錢,謝家自然也少不了要繼續出力。
謝冉用完早飯,慢條斯理地拭了拭唇,問身旁的光福道:「你說丞相又要往戰事里投錢?」
「是的公子,丞相前幾日連棣華居都整理過了呢,還說這是國家興亡大事,關乎謝家存亡,就是傾盡家財也是應該的。」
謝冉沉默了一瞬:「其他人可有怨言?」
「自然有,但無人敢冒犯丞相。」
謝冉稍稍尋思一番:「你放話下去,就說我會出面阻止丞相,讓那些心有不滿的人都放心來找我。」
光福行了一禮,退出門去了。
衛屹之改造戰船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秦帝耳中,他們岸上的兵馬遠超晉軍,對陸上情形十分放心,如今自然而然就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長江水面上。
謝殊親自監督造船,船工日夜忙碌,半月後便有新船入水而來。彼時剛至暮春,兩岸青山深綠,江水清幽,卻氣氛冷然,不見半個漁人。
晉軍每日都在那外細內寬的犏骨峽中高聲操練,演練船陣,秦軍不善水戰,暈船的到現在還沒適應,聽聞對方剛改造了船隻,又這般士氣高漲,心裡沒底,漸漸就有些低靡了。
秦帝按捺不住了,再這麼下去就要不戰而敗了。他麾下領兵大將石璨是石狄的親弟弟,與衛屹之有殺兄之仇,正急著報仇,也等不下去了。可犏骨峽峽口狹窄,貿然孤入只會讓己方陷入危境,一時間也無可奈何。
僵局一直到幾日後才打破,當日江上大風,恰好往犏骨峽方向吹去。石璨提議用火攻逼他們出來,或者乾脆將他們逼往更遠的水域,只要擺脫了這個難纏的地形就好辦了。
秦帝准奏,石璨率數百大船順風急進,頂著載滿火油的小船直襲犏骨峽。到了近處,調帆後退,在遠處用沾了火星的箭雨射向小船。
大風狂吹,小船爭前恐后擠入峽谷,後方還堵了許多在峽谷外,像是在江上燒起了通天火牆,遠在數十丈外都能感到逼人熱浪。
犏骨峽前細后寬,大火順風襲去,勢不可擋。石璨站在船頭,遠遠觀望著這情形,得意不已,立刻派出探子去岸上快馬往前打探消息,看晉軍到底是往前方水域退走了,還是被火困在峽谷里了。
旁邊有副將道:「可能是退走了,一點都沒聽見裡面的動靜呢。」
「哼,衛屹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也不過如此。」石璨大笑連連,彷彿已經看到衛屹之在他眼前伏誅的痛快景象。
消息傳到建康,自然引得眾人憂心忡忡。
謝殊晚上才回到府中,管家應門時對她道:「冉公子忽然病了,丞相要不要去看一看?」
「病了?」謝殊猜到了幾分,笑了笑:「那我是得去看看他。」
走入流雲軒時,感覺像是回到初見那次,謝殊搖著扇子優哉游哉的,一進門便道:「堂叔這次又要與我說些什麼呀?」
謝冉原本靠在床上,聽了這話也不裝了,掀了被子就站了起來,徑自走到案后坐了。
謝殊在他對面坐下,笑道:「這是怎麼了?今天火氣很大嘛。」
「丞相這時候還能笑出來?」謝冉從袖中取出一份冊子,展開推到她眼前:「這上面是你這段時間投出去的家資,數目龐大,已然動搖根本。今日有不下十數位族人找過我,都心懷不滿,丞相還打算繼續下去?」
謝殊合上扇子:「堂叔多慮了,這些錢投下去只是暫時的,待得勝之後,論功行賞,謝家必然是頭功,屆時還怕收不回來嗎?」
「可是丞相如何確定此戰一定能勝?你至少要保住族人最後一點利益!」謝冉忽然回味過來,眼中露出不可思議:「難道說,丞相就如此相信武陵王,即使他如今屢屢受挫?」
謝殊手指繞著扇墜,眼神落在他臉上:「堂叔似乎有些偏執了。」
「偏執的是丞相!」謝冉忽然探身過來,牢牢盯著她:「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丞相不要讓我失望。」
「機會?」謝殊失笑:「我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你機會,但你根本沒有把握。」
謝冉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緩緩坐了回去:「丞相慢走。」
「看來堂叔說完了,那就好好養病吧。」謝殊起身離去,清瘦的身影很快便隱入門外的黑暗中。
謝冉一動不動坐了許久,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那隻匣子,將裡面那張藥方拿了出來。
「光福。」
光福快步走進房來:「公子有何吩咐?」
「你去將這方子交給鍾大夫,就說是我為丞相尋來補身的良藥。」
第二日忽然下起大雨,謝殊懶得動彈,乾脆告假不朝,一早起來就在書房裡窩著等前方戰報。
剛過早飯時間,王敬之忽然登門造訪,開口就道:「丞相快隨在下去一趟東宮。」
謝殊聽他語氣急切,又見他身上只鬆鬆的披著一件寬袍,頭髮也沒來得及束起,不禁詫異:「發生什麼事了?」
「路上在下再與您細說吧。」
謝殊來不及換衣服,起身便隨他出門。
馬車一路馳往東宮,王敬之這才將事情告訴她。原來王絡秀一早臨盆,情形卻很不好,兩個時辰了孩子還沒生出來,整個東宮都亂作一團了。
「這……」謝殊自然擔憂,但這事怎麼也輪不到她一個外臣去管,「太傅,這種時候,本相不適合去東宮吧?」
「我也是這麼說的,可是絡秀說一定要見一見你。」王敬之嘆了口氣,靠在車上看著她,忽而露出一抹苦笑:「其實我知道絡秀對丞相的心意,但我沒想到她會這般執著,危急時候還想著要見你一面。」
謝殊抿住唇,一路無言。
王絡秀做事向來有分寸,此次卻公然要求見她,若是被太子猜疑就不好了。
好在實際情形不壞,二人到達東宮沒多久,王絡秀就生下了個女兒。孩子沒什麼事,她自己卻遭了很大罪。御醫拉著太子說了半天的悄悄話,連王敬之也不知道究竟說了些什麼。
太子遣退御醫后就匆匆進去陪王絡秀了,許久后才出來,主動請謝殊進去與王絡秀相見。也不知王絡秀是如何對他說的,他顯然並沒有多想。
謝殊走進去,隔著一道屏風站定。王絡秀摒退左右,虛弱地說了句:「其實本宮想見丞相是懷著私心的,只是如今生的是個女兒,有些話也就無所謂說不說了。」
謝殊頓時就明白了。
王絡秀到底是在深宮裡磨練過的人。她知道謝殊一直對自己有愧,這次難產有危險,若最後熬不下去,命懸一線之際苦求謝殊,一定能博得她對自己孩子將來地位的保障。但她沒能生下兒子,自己也脫離了危險,一切也就不用多言了。
「太子妃好好保重身體,其他的事不要太擔心了。」謝殊只說了這一句話,便告辭退了出去。
回到相府時天已經黑了,謝殊走入書房,案頭已經擺好湯藥,沐白卻不在。
她坐了一會兒,思緒紛雜,一會兒想起王絡秀那無奈的語氣,一會兒又飄到了前線戰事上去,後來感到疲憊才端起葯碗。
光福想要請謝冉用晚飯,走入房中卻發現一室黑暗,還以為他不在屋裡,點亮燭火卻見他就坐在案后,嚇了一跳,而待看清眼前情形,更是吃驚萬分。
謝冉怔怔地坐著,眼眶通紅,眼中水光盈盈。
「公子,您怎麼了?」
謝冉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丞相回來沒有?」
「回來有一會兒了。」
謝冉擱在案上的手指忽然緊緊撰起:「出去吧,記得把門鎖好。」
「啊?公子為何要屬下鎖門啊?」
他沉默了許久:「我怕我會忍不住中途去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