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城地面兒雖大,可是有一點奇的,在別的地兒風都著不起的事情,在這裡盪騰得天翻地覆,反倒是該著翻覆的情件兒,撲騰撲騰就沒了蹤跡。自那日全城戒備,人心裡多是揣測,下朝的文武百官全噤了口,雖至親也不說半句。康熙下葬之後,倒是小老百姓傳得多些,一會兒說當今皇上招了痰迷,一會兒說是康熙老佛爺顯靈罪厭。只是當門戶做生意的樂歪了嘴,不說平日里吃拿的劣吏衙役不見了蹤影,就是實管著的上官也有不少倒了台,剩下的卻也是遵了紀守了法,生意是越發好做了。
佟國維自領了旨意,閉門不出,凡往來的賓客,必先遞份名單與步軍統領衙門。以前八王一黨的官員,回來連包裹都打包好,直待上頭清算,左右只等不來,相反倒是賞賜不少。幾個砥柱還榮升了些,雖沒了實權,安享富貴卻也不難。老九老十不情願去守皇陵,家小哭鬧了幾次,刀槍頭上,卻也不得不去,只是心裡怨毒沖了上天。相反卻是素來撒潑的老八福晉景和皇后,只在坤寧宮坐定,攏了自己兒子,靜悄悄不做聲響。
未及到年中,朝廷大告天下,當今皇上不治,因未立太子,諸王公一致推舉雍親王為天下共主,恰此時內廷里封出一道遺詔,兩下契合,前大清的雍親王,霎時就成了熱火火的雍正皇帝。
「你當了皇上,我們卻是何時搬進禁城去住?蝸在這裡,還像個皇帝樣兒么?你現在可不是當年的四阿哥了。快定個時日!我好收拾。」文英前兒剛剛生產,誕下的卻是一對龍鳳胎,兒子順著皇家的譜,就喚了弘圭。習武的人終不似旁人嬌貴,又是個閑不住的人,未坐滿月子就到處尋事情做,如今做了懿主子娘娘,仍舊是風風火火的樣子,今兒催了我幾次,要搬到紫禁城去住,我只是推託,現下又來。
見她急樣兒,我著實忍禁不住,笑道:「那宮城有什麼好的,又陰又空,住進去白費了人。你也別催,爺今日就給你個准,爺不打算搬!」
「那是為何?老八那口子,可是第一日就搬進坤寧宮,過皇后癮去了。但凡是我大量些,你總得顧及些姐姐的顏面吧。一國的母后,待在這小小的雍和宮,不憋屈么?你是邋遢皇帝,莫不成我們也跟了你邋遢?一大家子擠在這兒,水流似的往來人,快連站腳的空兒都沒了。快搬!」
「英子啊!爺實跟你說,阿瑪殯世,老八登基,如今又以皇上禮節葬他,接連的用錢。內府里空空蕩蕩,為著皇家的事,只能少府開銷,國庫是萬萬不能動的。你不見我連大典都裁省了么?我搬過去,用錢的時候多,一眾事物都要置辦,還是儉省些好。如今通商衙門在籌,我預備著把原來家下的買賣都歸了國用,現錢是半分都沒有了。不從這裡省,難道又找富商們打抽風么?那才叫掉價,我已經跟老三他們商量了,前朝殿我與了內閣,禮儀朝請還在三殿。東六宮做宮學,把攤子擴了,不論王公親貴滿漢,凡五品以上官員子弟都可入學,把蒙古西藏送來的也歸了進去。西六宮原本是母妃們寢宮,老八家的也安排在,中間隔開了做內廷,人家到底也是皇后,各處園子人等,日後再裁省了。」我揉揉太陽,放下手裡一紮奏章,頭痛得緊,文字比斗還大。
「古來做皇帝沒你這麼摳門兒的!鄔先生說了,帝王雖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你盡顧著自己性子,天子尚是如此,你給人家看笑話不成。我聽說朝鮮國的王宮,都比你這裡大些呢!「
「哈哈,原來是鄔拐子攛掇!他說了幾次,我都沒聽,又搬了你這尊佛來。之為天子,本是辛苦事。我在哪裡,哪裡便是皇宮!國家富,兵甲利,我就知足,笑話由他們!我的後代子孫,也不準搬!居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奢華無度,原本就是敗家的預兆,倒是要他們給我熬煉熬煉!你就與鄔先生說,現下三哥同張衡臣要來,我不能脫身,晚上我請他飲酒。」
「還有你這稱呼,皇帝是天下一人,別什麼我來我去的,上次朝鮮國使臣都岔了氣,哪像個上國天子!」
「讓他們滾蛋!換個稱呼就要怎地!你趕緊去,老鄔等消息,晚上我跟他磨。」
自二十三歲張廷玉進南書房,康熙最信重的漢臣就是他,及至老八上台,雖然扎眼,也敬重此人,但為官這許多年,緊守了一個中庸之道,從沒冒過頭,平常擬詔有他,如今卻似全國的政務都壓在身上。這些時候忙得連安穩飯都吃不上,連軸的轉。老三也停了談詞論道,每日文牘里埋著,就是經驗少。
張廷玉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前藏**喇嘛來使,說年羹堯庇護逃人,引發邊釁,請求皇上秉公謀斷。」
「年羹堯么?呵呵,**也會求人,這倒是希奇事!明旨斥責,令年羹堯賠償**損失。人卻不能還給他,佔了的草場也不能吐出去。給年羹堯去信,該怎麼做隨他,要他做事聰明些,不要逞強。羅馬教廷的使者到哪裡了?」
「兩廣消息,剛到廣州,不日覲見皇上。」
「衡臣啊!我想要開放海禁,你以為如何?」書房只有我們三人,老三自去椅子上坐了,張廷玉立身謹慎,謹守臣禮,恭恭敬敬站在當地。我自書桌後站了起來,走到張廷玉身邊,輕聲問道:「范培仁給我上道摺子,說跟俄國人做生意不過是絲茶瓷器,香料寶石還要從海上來,蒙俄商路已通,再就是要從海上走。現今要是禁海,與國家沒好處。我設這通商大臣,本來就是想增加國用而不勞民。與諸國貿易,其利可圖,單單是入口抽三,也抵得上半年的國賦,當年是鄭成功鬧,如今開了禁應當無妨了。」
「臣以為可行,不過海禁一開,恐怕小民逐利,荒廢農桑。我大清天朝地大物博,並無索求與他國,至於香料寶石,是奢侈之物,與國家無益,反長奢靡之風,是否先三兩地試點為好,也有個限制,微臣拙見,皇上思量。」張廷玉也不明示反對,只是摸稜兩可之間。
「現而今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大戶豪紳地連阡陌,租佃的每年至少給佃主四成以上,江西有些地方甚至是六成。窮的愈窮,富的愈富。先皇有旨意,滋生人丁,永不加賦。我尋思著,人多了,相對地就少了。抑制兼并的法子,也有人跟我講過,說要把丁錢攤進田畝裡頭,大戶的田多,交的賦稅也多,自然就壓住了,朝廷也有富餘。」我拿過桌上新鑄的雍正母錢擺弄,對張廷玉說道:「銀錢總是一定的,就是入了國庫,我們也要花出去,要這些人掏錢,增收是個法子,總不如讓他們心甘情願拿出來的好。有了錢就要享受,這是人之常情。如今只有廣州通商外國,奢侈之物有價無市,要是開了口子,你說誰會買?如果我們拿絲綢茶葉瓷器去換了來,一是繁榮市面。再一個,地主老財家裡窖藏的銅錢銀子,也掏摸些入庫。不好么?田地所出,終究少了,國之三寶還有工商兩途,要勉勵他們從商。我還有一想,跟衡臣你研討一下,先皇與羅馬教廷斷絕來往,也是因為傳教的事,我欲允了他們居住傳教,如何?」
張廷玉猛然一驚,也顧不得君子謙良風度,大聲道:「萬萬不可!臣不敢從命!此是引狼入室!聖賢之說,是中華立足的根本,佛陀亂教,已是不當,再將西夷教門流傳開來,臣恐怕禮儀之邦將喪,仁義之學學盡廢。那時不僅臣等無顏,就是皇上,也是千古罵名啊!」老三也是一楞,起身懦懦然又不敢發言,只是看我臉色。
「呵呵,你莫要急,我只是一說。不過西洋制器之法,我們倒是要學學。當年跟老毛子打,我們吃了虧,也不能落後。現今他們新老教爭愈烈,咱們倒是可以打個商量,跟他們要要價錢。還有一樁要緊的,聽說山東河南有人打著老八的旗號要擁立正主兒,說我得位不怎麼正,是真的么?為何沒聽你們說起啊?不要忌諱,我不認這些。」
張廷玉沉默了半晌,方才道:「回皇上的話,地方上報的是土匪作亂,卻沒說起緣由,臣沒有探察,只是著令兵部督促剿滅。若是真的,想必也是有人興風,料他們不成氣候,皇上不必擔憂。」
「呵呵,我們身邊,還是有人給他們膽子。老八收買人心確實有一手。」我走了幾個來回,老三見我在他身邊停住,有些緊張。我呵呵一笑,道:「三哥昨日去了老佟家裡,這人是八爺黨的魁首,可有見到旁的人么?」
「皇上,我跟佟國維不對付,人家見什麼人,也不會讓我瞧見。昨日去,也是他硬邀的,總歸是親戚,不好推卻。皇上明察。」老三急急辯解,頭上老大的汗珠子滴下。
「我沒別的意思,三哥去喝酒,也不必理會旁人。呵呵,公事還多,兩位去忙。」
我卻是不習慣用太監,貼身的也是帶刀的軍漢,招呼侍衛送了他們出去,轉了臉喚李衛前來。
「報與主子得知,三爺跟佟國維密談良久,其間出入佟府人等名單在此,請主子瞧!」雙手敬上:「奴才跟交於步軍統領衙門的那份比對過,有三個人不合,分別是王鴻緒,揆敘和任伯安。其中山東河南亂匪,好似是天地會餘黨,通由任伯安聯絡。」
「坤寧宮裡安排定了么?」
「那女人日夜跟自己兒子一處,半點不松,使喚的也是心腹,貌似最近有人通過消息給裡頭。」
「為免意外,你去趟景陵。」我背過臉,陽光卻是有些刺眼,淡淡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