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平日里這個戴鐸算是個沉得住的,看現在這副樣子,頭上青筋暴起,聲音好像是吼出來一般。我擺擺手,笑道:「項鈴你安穩些吧,哪還有個名士樣子。這要是叫太學里那些個酸儒瞧見,怕是以為戴名士戴先生改了脾性,眼鏡子都要掉一地的。」虧我的書房閑雜人等不得靠近,適才把高福兒攆了出去,要不這些話傳出去,還了得了?
「鄔先生勞頓了,項鈴你也不安排下。這些事情來日方長,急是急不來的。老八上了尊位,未必不是國家之福,太子雖然不行,皇上春秋正盛,也還是要調教的。平心論,老大老三,也是一時的才俊,我的恩寵不比人家,又沒個什麼黨的,十三爺十四爺你也知道,玩心眼玩不過老九。市井俗話講,『要做爺爺,須得先當孫子』,我尋思也有幾分道理,咱們手裡沒有餘糧,心裡總是不踏實,要打這個擂台,錢糧人脈,哪樣是少得了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這時候不能寒了他們心,一潑了涼水,日後誰還替我做事。至於那個位子,爭與不爭,實際上單單與我沒什麼,只是手下這些子人,功名心都熱,跟著貝勒和跟著皇帝,全是兩樣的,巴不得水漲船高。究我的心意,皇帝位子還是很有誘惑力的,逍遙江湖也是我願,兩者孰從,走一步看一步便是,只要我手頭還有實力,誰也討不了好去,到時候進退由我嘛。
二人本來一唱一和想要使我就範,沒想到我竟是這樣回應,一肚子說辭也沒得用處,登時尷尬得緊,待聽得我後面的話,都心領神會。三人對視,嘿嘿一笑。
我打個哈欠,道:「今日才進京,咱們幾個都沒歇息,我還被上頭罵了個狗血淋頭,吃了晚飯,早些睡覺,明兒還有明兒的事。待會兒,叫下頭把飯菜端來,你們倆就在這裡用了。」、
聽鄔思道連聲道好,戴鐸一臉苦笑:這個爺的飯豈是好吃的,一次逼你幾斤肉進去,難為脾胃消克得了。上回吃了四爺賞的肘子,三壺濃茶還解不了油膩,河魚鬧了兩天。看鄔思道面上躍躍,又不好推辭,嘆了一口氣,沒說什麼。
清理戶部虧空銀子的聖旨一下,施世綸便帶著旨意走馬上任了。他把戶部官員們召集起來,宣讀了聖旨之後,又訂了幾條規矩:即日起,所有官員、差役,必須在卯時正刻簽到,不得遲誤;中午不準回家,一律在衙門裡頭吃飯;夜間值宿人員一律在籤押房守候。雖然各官對這個新來的堂官上任三把火甚是不滿,可上頭皇上有旨意,背後又有閻王坐鎮,誰都不敢怠慢的,故這幾道嚴令一下,平日拖拖拉拉,渙散疲沓的戶部,霎時變了模樣。一個個規規矩矩、服服帖帖,從外表看,真像個京官衙門的樣子了。
經過十來天的摸底兒,施世綸心中有數,便請將我請到戶部大堂,監督清理積欠。
「戶部侍郎吳佳漠,欠銀一萬四千零五十兩;員外郎苟祖范,欠銀四千二百兩;員外郎尤明堂,欠一萬八千兩;主事尹水中,欠八千五百兩……」主事朱天保一口氣**下去,末了報了個總數:「戶部職官合計欠銀七十二萬九千四百五十八兩三錢!」
戶部自己的人,掏摸庫里的銀子,差強算得上監守自盜,雖然數目不是太大,若是不清了戶部眾官員的帳,再往下也難。
施世綸此時開口道:「諸位,剛才**的可都聽清了?有數目不符的,可以當堂提出來。但是,欠債必須清還!」他口風一轉,突然嚴厲起來,「吳佳謨,現在你是戶部最大的官,要清,就得從你開始。說說看,你欠的一萬多兩銀子,什麼時候還呢?」
吳佳謨在戶部里資格最老,資歷最長。前天,聽到梁清標卸任的消息,他還做著好夢,想著這「尚書」的職位輪也該輪上他了。卻沒想到好夢沒成,新官接管戶部之後,第一棍子就打到他的頭上。這下可好,陞官是沒指望了,掏腰包賠錢倒是現成的。他心裡不服,張口就是怨言:「回部堂的話。銀子下官一定清還。不過,請大人寬限幾天,等我發散了家裡的差役、轎夫、傭人,再去城外找個破茅庵安置了家眷,然後,變賣房屋、家產,再清理欠銀如何?」
我在一邊看著好戲,這個姓吳的老滑頭,光是在京里,宅院田產折銀子也不少了十萬兩,有幾處還是我前幾年置的產業,轉了幾趟手高價賣給他的,這時候哭窮,顯見的是仗著自己資格老,在給老施做對。看看老施怎生應對,呵呵。
施世綸也不急躁,只是捻捻鬍子,笑道:「我本來也敬重你,到底說在部里二十年,說起來我這部堂位子還沒捂熱乎,也要仰仗你的,不過差事就是差事,辦不成皇上責罰的是我姓施的。你擠兌我,我是沒辦法。大傢伙都聽著,今日我再說一條章程,凡是拒不還錢的,」指著吳佳謨「我是管不了這樣的大爺,一律由四爺發落。」
吳佳謨是有倚仗的:說起來眼前的四爺也算是太子一黨,歷次辦差,從沒有發落過太子的人,這次清欠,太子也說給四爺打過招呼了,想必沒事吧。脖子一梗,向施世綸道:「我沒錢!」
老施笑呵呵轉身看著我,這個貨,今兒個叫我來原來是這個想頭。戶部向來是老二照管的,這個吳佳謨是他在戶部里第一得力的一條狗子。昨夜太子送了兩把鳥銃給我,開了張單子,第一個叫我看護的便是這個人。不過眼見著康熙瞧太子越來越不順,老八的行情看漲,如何發辦,倒要斟酌著辦了。呼之即來,辦完事又踢開,老二當我什麼人?這姓吳的王八蛋,眾目睽睽之下,我督責著差事,還敢說沒錢。哼,俗話說牆倒眾人推,十月就要廢太子,老子今日就幫一把手。
我冷冷一笑:「那好,好得很。老吳啊,你銅頭鐵骨,連四爺的差都敢頂。爺也知道你身後有人長你的氣焰,不過四爺我的面子也要人給的。明白給你說,有人是打了招呼,那人本來四爺也惹不起,沒成想你這做奴才的倒比主子口氣還硬,今日要是放過你,四爺面子坍光不說,更給人戳我脊背說我欺軟怕硬。差使總要辦的,想必別人也是存著看風頭的心,你跳出來,爺也是逼上梁山,沒法子了。來人!」
四個侍衛應聲而出。他們都是我府里精挑細選出來的人,帶他們來,一是壯壯老施的氣勢,二么,也是要這幾個小子見見世面,看他們還算忠心能幹,辦完了部差也提拔下他們。
「吳大人說他沒錢,你們幾個跟他到他家裡看看,是不是真的兩袖清風,價日里吃著青菜豆腐的,要是窮的你們都看不過眼,就先給個幾兩銀子救救急,回府我加倍算給你們。總不能讓吳大人家裡餓著,能幫一點幫一點,也算是是你們的陰德。」我陰陰地道。
「喳。」
「要是還擠得出這萬把銀子,你們就拿來給施大人入庫。爺知道你們喝酒下窯子缺錢使喚,許你們跟吳大人借個兩百兩花花,一分不許多,也不能少了。聽明白沒有!」
眾人齊聲應諾:「明白了!」心道:還是辦差的好,跟著主子,明敲竹杠啊!以前都眼紅其他人,現在可輪到我們了。提起吳佳謨,一路拖了出去。
見我發落了吳佳謨,其餘的欠賬官吏就如霜打的茄子,門子硬的也不敢多提什麼。我目光掃到哪裡,哪裡就一個精神,紛紛出來說話。有人說要賣宅子,有人說要賣當鋪,有人請求在秋糧下來之後賣田地。個個雖然像擠膿包似的哭窮叫苦,可沒人再敢說「不還」兩字了。
時光在戶部連響著的算盤聲中過得飛快,康熙壽誕也在滿朝的恭賀中過去。眼見八月十五臨近,帳目也收了十之七八,只剩下魏東亭、曹寅、穆子煦這類子熙朝元勛,這幫叔叔大爺從康熙初年從駕當侍衛,迭次擎天保駕,幾番出兵放馬,生里死里和皇帝一塊兒滾過來。論身份雖不過一品大員,論情分卻無論誰也比不了。康熙待人優遇,阿哥不及外戚,外戚不及大臣,愈是親人愈是不留情面,惟這幾個人眷寵優渥不拘形跡,劍履朝聖紫禁城騎馬,不同於一般官員。該收手了,再清下去,難不成清到老爺子頭上不成?
請緩戶部清欠的摺子交到宮裡,皇上的心裡也知道憑我辦不了自己的發小,惹得不安泰反而損了自己熙朝盛世的名聲,就順水推舟准了。皇上都准了,上上下下自然沒有唱反調的理,再者說只要四閻王離了戶部,大家也都安生,俱都是叫好的,都言皇上聖明。不高興的,只有老二,覺得我這個四弟駁了他面子,又參了他幾個奴才,惱羞成怒,跟我翻了臉,指使幾個手下參我逼人還賬有失體統,又畏難怕事,縱容勛舊。要不說太子蠢貨,停止清欠,其實就是皇上的意思,你參我,不就是參老頭子么?一頓臭罵打將回去不說,老八一黨在一旁添油加醋,太子可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平白多損失了幾個口舌,只氣得跳腳。我反而因為辦事勞苦,晉了郡王。
年羹堯辦事得力,又是進士出身,放到四川去做提督了。戴鐸在吏部做了幾日主事,也被我尋個機會發到福建去當道台,雖然不合章程,我和老八現下打得火熱,老八管著吏部,他不說話,也沒人討這個沒趣。京里消息攤子,交給鄔思道照管,這個瘸子還真是個人才,不說情報又快又准,生意上也更加興隆,銀錢如水嘩嘩流進雍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