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禍害(二)
王二喜這臉色,轉得比變色龍還快。
我這邊還咬著牙發狠呢,王二喜已是滿臉的奴才相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咚咚咚便是幾個響頭,連聲道:「小的有眼無珠得罪少爺,還望少爺高抬貴手放小的一馬!您老是個甚麼身份,小的在您老眼裡便跟一隻螞蟻一般,小的折條腿沒啥,若是把少爺您給氣著了,小的這罪過可就大發了。您就當小的是個屁,把小的給放了您也舒坦不是!」
不由得愣在那裡,二流子這彎兒轉的夠急的啊!
方才還是氣宇軒昂的寧死不屈一般,轉眼間在下變成了小的,讀書人變成了屁,就這字眼兒打王二喜這嘴裡吐出來,都不怕埋汰了這身讀書人的衣裳!
「倒是個能屈能伸的無賴!」紅霞笑得前仰後合的。
王二喜倒是順桿兒爬,扭身又沖紅霞連連磕頭,道:「少夫人您行行好,少夫人您仁厚!」
紅霞笑夠了,板起臉道:「我個婦道人家能有個啥法子?我家相公話已出口,男人家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你卻叫我有啥法子?」
看王二喜愣在那邊,紅霞又幽幽道:「我這邊有幾句話問你,若是回得紮實,少爺那邊我自替你分辨;若是回不好……」
王二喜大喜,看著活路一般直朝紅霞那邊湊合。看著王二喜預備著起身的摸樣,手一拍桌面,厲聲喝道:「少夫人跟前哪有你站的份兒,跪著回話!」
紅霞問道:「莊戶人種地為生,水上人家打漁為生,卻不知你卻是何以為生?」
二流子低聲回道:「貓有貓道、狗有狗道,莊戶人家種地是一份過法,爹爹行醫也是一份過法,只是不管是種地、還是行醫全是賺的辛苦錢,像小的這般活法,銀錢不少賺、吃喝沒短缺,平白落了個逍遙自在又有何不可?」
「小的耐不住這些個辛苦,每日流連於茶肆、酒樓、勾欄院,再就是沒事兒耍上倆錢,咋不能混個吃食?不敢欺瞞少夫人,這些地場小的轉悠的多,但凡來的客商便都心下有數,時不時給外地客商穿針引線,做個市儈得倆賞錢便夠幾天吃喝的。就這幾處地界,別管是官妓還是私娼小的全心下有數,依照客商喜好做個龜公拉皮條,這名聲雖說不好聽,可卻是兩下拿錢的美事兒,一時手頭不寬敞了,還能老鴇那邊蹭頓飯吃、蹭幾個大錢花。若是能把這客商引去耍錢,甭管是輸贏都能拿來不少的份例銀錢。就憑這個,小的吃香的、喝辣的過得倒也滋潤!」
紅霞笑罵道:「如此說來,倒果真是個禍害!」
王二喜嘆口氣道:「禍害說不上,便是禍害也輪不到說小的,若是這來往客商不狎妓、不耍錢,又咋能混出來小的這般禍害?若要當真說,這來往的客商只怕才是禍害,小的不過是跟前混幾個散碎銀子的幫凶罷了!」
紅霞道:「這話說得倒也在理,倒也像個念過詩書的讀書人說出來的話,只是,莫非王村也有這些個勾當?要不這咋你倒從外頭跑回來?」
王二喜道:「哪個大點的地場沒這些事兒,哪個大點的地場沒幾個幫閑的主兒?王家這館子算是清凈的,不也是不少唱曲、賣藝的圖個熱鬧?便是吃花酒的也有,不過是賣藝不賣身罷了,換做旁的館子、酒肆,哪家沒幾個陪酒賣身的?」
這倒也是,這年頭就這樣,甭管是達官貴人、商賈富家還是文人雅士,但凡講究點的吃飯喝酒講的就是個情調,沒幾個煙花女子唱曲、陪酒咋顯得出熱鬧來?這年頭人都好這口兒,家裡館子也是一般,守著家裡館子賣藝為生的不在少數。
也沒刻意禁著這個,若是當真禁了家裡這館子還咋開啊!不過是講究個檔次,館子里要有點兒身價的藝人,再就是不許賣身罷了!
不過還是有點兒納悶,先前還以為王村這邊凈土一塊還曾暗自得意過。不禁問道:「北王村這邊一向沒見著這些個啊,說實話,到底有是沒有?」
王二喜苦笑道:「這些個事兒哪能落在少爺眼裡?雖說家裡沒明著禁這些個,可村裡人、來往客商都知道王家上下不喜這個,誰肯平白把這些個事兒落在面上?不過是心照不宣罷了!」
紅霞白我一眼,卻沖王二喜笑道:「說道說道,沒啥顧忌的,這人么各有各的喜好,這個倒也算不得甚麼了不得的事兒!」
王二喜道:「若說這由頭還是少爺起的……」
「啥,我起的?」有點惱羞成怒,喝道:「說明白,啥時候我起過這事兒?不說明白,仔細扒了你的皮!」
王二喜膽怯地看我一眼,低聲道:「王村這些年好大的地界,先前就是王村周遭那一片,現下北王村這邊、官道北邊多大小一片?少爺又擱北王村官道兩邊起了不少店鋪,幫襯著不少家起了不少店面,外來的客商也看好這邊,現下北王村這邊啥店鋪沒有?便是黃縣城也不過如此吧!」
「廢啥話,說這些個幹啥,說我咋起的頭!」
「店鋪一多人就多,現下來往客商都把北王村這邊當成了個落腳的地場。這人一多便生出來不少事兒,再不像先前日落而息了,若是少爺沒把王村歸置成這等摸樣,又如何生得出來這些個閑事?」
都給氣樂了,笑罵道:「原本尋思著造福一方百姓,照你說來,家裡倒是為禍一方了?」
王二喜又看一眼,低聲道:「倒不是這個意思,既然是人多了,便得有這麼些個閑人,啥朝代全這摸樣。譬若說這北王村,先前店鋪少的當口便有幾家賣身的婊子,不過是半明半暗求個活路罷了;再往後來往客商多了,館子、酒肆、茶肆也多了,便多出來幾家大明大亮開著的勾欄院。現下,便是官家也擱咱這北王村起了個宅子,使喚的全是官妓,買賣好得不得了!」
怒道:「啥,官妓都到了咱王村了,想幹啥,信不信便把這娼妓擱王村連根鏟了去?不信便沒幾個正經客商,不信王村這邊若是沒了勾欄院便再沒客商上門來!若是不管,沒的把王村人全帶連壞了!」
王二喜愈發膽怯,道:「王家自然能把勾欄院給剷平嘍,只是明的好說,這暗地裡的卻如何剷除?古往今來賣笑的便沒個斷絕的時候,這又不是甚麼拿得住的事兒,就倆人帶子一解、頓飯的工夫便成,暗地裡的事兒咋剷除?若是當真剷除這些個,只怕是得餓死不少人,不少人都得背後里罵您。再說了,您管得了王村,可咱大宋朝多大啊,官家都照看不過來,咱又有啥法子?」
紅霞奇道:「這咋還得餓死不少人,這話咋說?」
見紅霞問話,這王二喜膽氣多少硬氣了些,聲音也不發顫了。低聲回道:「咱登州不管是黃縣城、登州府還是現下咱這王村,賣笑的有這麼幾種:一種是身價高的,多是獲罪的官宦人家的好閨女,家裡獲罪便給賣到娼家,摸樣長得咋樣不說,卻多是斷文識字的,不少還能書善畫,官妓大多如此,尋常勾欄院里也有,都是使喚銀子朝官家買來的。」
「這二一類乃是窮苦人家閨女,委實活不下去老鴇挑些摸樣周正的買來,打小琴棋書畫的教著,指望能養出來個頭牌。這三一類乃是原本的娼家後人,依照咱大宋律例,娼家後人只得世代為娼。這四一類便是些好吃懶做的婆娘,干這營生凍不著、餓不著又省卻了田地里操持的勞苦,兩腿一分伺候好客官便有銀子拿,前後不過頓飯工夫自個身上又不少點兒啥,心底下想開了倒也沒啥。除開后一類不算,剩下那幾種來歷的,斷了這營生便是斷了活路,等著餓死便是!雖說也有從良的說法,可說忠實話,有幾個當真嫁得好人家的,又有幾個從良的沒叫夫家存著輕賤的念想?」
「除開這些個賣身的不算,茶肆、酒肆裡頭說書的、唱曲的、雜耍的都不少人呢,除開不賣身跟這些個又有甚麼分別?難不成也斷了這些人的活路?說句少爺不愛聽的,王村收留下來的這些流民裡頭就有不少在這邊唱曲、雜耍的,每年冬天村裡唱曲的擂台都能選出來些出挑的,但凡北王莊、大王莊這邊的沒幾個沒來過。便是暗地裡接客的也著實有幾個,能咋樣,一個娘帶了一坨羅娃娃,咋養活的過來?也當真能全給禁了不成?」
長長嘆口氣,沒法子,原本收留這些流民家裡就不情願,不為旁的就是精壯少,自個養活不下自個。後頭雖說有楊茂那頭種棉、紡線織布、放養白羊安置下不少,可畢竟總有個招呼不到的地場,這些個破事兒只怕娘、得寶、楊茂幾個都是心知肚明吧。身邊孩子少的還有人朝家裡領,身邊孩子多的任你長得多俊俏都沒人稀罕,沒法子,這幾個娃娃咋養活?有點兒姿色的背地裡尋個活路又能說啥!
嘆氣不為別人,為我自個,自個下這大力氣幫扶著外鄉流民卻出來這麼個結局,莫名其妙的感覺,無奈裡頭混雜了無力。
紅霞讀得懂我的心思,低聲勸慰道:「哪有十全十美、皆大歡喜的事兒,災荒年能給歸置成這樣,老的不算、小的能有個活路便算是不易了,也算是積德了。啥事兒莫求完滿!」
王二喜臉上倒是露出幾分敬佩之色,道:「王家仁厚不由得人不佩服!這些個流民有一個算一個,哪個敢說王家一句不好都能跟人拚命!前幾日不是有個叫做孫大頭的,替少爺出頭飛刀傷了外來的客人,眼下北王莊那頭是人見人誇。上個月,個外地客商不經意間說道了幾句王家的閑話,立馬叫暗地裡接客的婆娘打身子上踹下來,話說得明白,敢說王家閑話,給多少銀子都不伺候!連個婊子對王家都是這般感恩戴德的,嘖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