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7斗破蒼穹5
「雪緣!」
阿鐵低呼一聲,翟地一坐而起,他終於從昏迷中驚醒。
然而經歷適才的一場驚夢,夢醒后的他,可還知道如今自己身在問處?橫眼一掃周遭,儘是四面黯紅的磚牆,每堵磚牆皆有一個小窗,這裡是……
最可怕的是,他背上的雪緣早已不知所蹤。
阿鐵飛快步至空旁,望出窗外,憑窗外似曾相識的景物,他立時知道這裡是甚麼地方了。
這裡是……雷峰塔頂?」阿鐵沉吟著,接著他便聽到一個回答:
「不錯,這裡確是雷峰塔頂。」
答他的人,聲音冷靜而平和,是一個他認得的聲音。
他驀然回首,只見一個人正站於門邊,一頭長發恍如在半空頓止了的清風。
這個人本是一個阿鐵熟悉的人,可惜如今已是一個他不復記得的人一沈牧。
「是你?」乍見沈牧,阿鐵看來並不感到意外,只是問:
「你為何把我帶來這裡?」
「因我相信,神將為要殺你,現已於西湖各處搜索,這裡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阿鐵道:「也許是的,不過神將並不蠢,他可能早已想到雷峰塔是我們最佳藏身之處。」
沈牧笑了笑,那是一種與人鬥智后獲勝的笑,他道:
「他真的不蠢,他第一個搜的正是雷峰塔,我是乘他離去很久后,才把你帶來塔頂的。」
阿鐵微微一愣,沒料到這個曾是他師弟的俊逸少年沈牧,心思竟爾如斯繽密、周祥;俗話有云:好看的人大多中看不中用,腦袋空白,這句話在其身上似乎並不合用。
「既然是你把我帶來這裡,」阿鐵道:
「那最後把我踢昏的一腿,也出自——你?」
沈牧聞言臉上泛起一陣靦腆之色,惟直認不諱:
「不錯,那一腿是我踢的,但那一腿,是逼不得已的一腿……」
阿鐵牢牢的凝視沈牧,冷然不語,良久良久,方才吐出三個字:
「我明白。」
是的,他明白!若是換了是他,他也會那樣做……
只是,為何此刻他聲音中卻隱隱透著一絲哀傷?是因為雪緣終於無法可救?抑或因為他深感慚愧?他連一個盡心儘力為自己犧牲的紅顏也無法救活過來?惟縱有哀傷,他還有一個問題不能不問,阿鐵道:
「我背上的人如今在哪?」
沈牧剛欲張口回答,背後卻遽地有一個人代他回答:
「她,在我這兒。」
阿鐵順著聲音出處一望,但見神母已抱著雪緣緩緩步進門內;雪緣臉上,依然裹著白巾;這條白巾,似乎一直未曾揭下過。
神母徐徐的步至阿鐵跟前,輕輕把雪緣交至阿鐵手上,道:
「阿鐵,你已昏迷一夜;雖然我不明白你為何會為雪緣裹著白中,但未經你同意,我與你師弟沈牧始終未有把白巾揭下……」
「只是!這五年來發生在你身上的種種經歷,還有二神官、阿黑、徐媽和雪緣等人與你一切,我已經全給沈牧說過了……
神母言畢斜眼一瞟沈牧,沈牧也道:
「不錯。雲師……不!阿鐵,我已經甚麼也知道了。想不到,世上真有這樣一個痴情女人;無論如何,我定會盡所能幫你……」
阿鐵聽后似乎木無反應,也沒有掀開雪緣頭上白巾的意思,只是默默的瞧著自己抱在懷中的雪緣。
過了片刻,他霍地抱著雪緣,舉步欲踏出門外。
沈牧一愣,連隨一手搭著他的肩,道:
「阿鐵,你要去哪?」
阿鐵的態度又回復一片冷淡,也沒有回看沈牧一眼,僅是漠然的道:
「找神將。」
此語一出,不獨沈牧怔住,就連一旁的神母也忍不住道:
「但你此際根本敵不過手持孟缽的神將,你只有送死!」
阿鐵依然沒有回頭,只道:
「我,就是要去——」
「送死。」
明知送死還是要去,神母不由得愕然問:
「阿鐵,你為何要去送死?」
「因為,神將恨我。」阿欽始終背著二人,未讓他們看見他此刻的表情:
「相信在此世上,神將最想吸的腦漿,是我的腦漿……」
可不是?世上有甚麼事,能比親口吸掉自己情敵的腦漿更為痛快?若阿鐵自動獻腦,神將怎會客套、抗拒?阿鐵道:
「我曾以自己腦漿宋交換雪緣一條命,希望神將在泄憤后以孟缽把她救活過來。」
「但,」沈牧道:
「神將兇殘成性,他未必會如你所願……」
神母卻打斷他的話說:
「不,我相信神將亦非食言反悔的人,只要阿鐵鐵肯獻上性命,他一定會如言救活雪緣,只是——」
神母說時一瞄阿鐵的背影,道:
「阿鐵,你根本不必這樣做。」
阿鐵沒有說話,他在等神母說下去。
「因為你這樣做縱能救活雪緣,但屆時你又再度死去,如此的生生死死,到頭來她儘管可再獲長生,卻失去了你,她更生不如死……」
神母所言並非虛,不過阿鐵卻又有他自己一番見解:
「神母,你好像忘了一點。」
「那一點?……
「你忘了時間會沖淡一切的哀傷;即使雪緣活過來後會很痛苦,但她既可長生不死,也許痛苦了一百年後,她便會漸漸把我淡忘,不會那樣痛苦……」
這真是一個驚人見解!一旁的沈牧聞言亦不禁暗暗泛起一陣感觸,他突然記起其父聶人王因其娘親拋夫棄子他去,而痛苦得半瘋半痴;這種因與至愛別離的痛苦,有些人終其一生也不易忘記,但經過一百年,甚至一千年後,這些痛苦真的會被淡忘?沒有人敢肯定!因此神母仍是道:
「時間確能沖淡一切的哀傷,惟僅止於沖淡,卻不能撤底抹去一切的哀傷。除非你認為雪緣對你的情淺薄易變、否則若是情真,縱使過盡百年千年萬年,她或許仍在悼念著你,仍在渺無止境地痛苦……」
這句才是真正符合情理的話!不過阿鐵猶在堅持:
「無論如何,我非去不可!」
神母輕斥:
「阿鐵,別冥頑不靈!」
冥頑不靈?阿鐵終於勃然回首,冷冷的盯著神母,反問:
「神母,你可知道,我為何為雪緣蒙上白巾?」
神母不語,沈牧也不語,因他倆均知阿鐵有話待說。
阿鐵果然道:
「就在我求你教我救她的那一夜,雪緣她……」
「突然變成這樣!」
語聲未歇,阿鐵已驀地一把扯下雪緣的白巾,神母與沈牧立時朝她瞥去,一瞥之下,二人當場為之瞠目結舌!目定口呆!怎會這樣的?難怪阿鐵會如斯急著救她了!原來……雪緣竟已變成這樣?觸目所見,雪緣一頭本來烏亮的如雲秀髮,赫然已變得如冰雪般白:一張白王般的美靨雖然看來年齡依舊,惟卻蒼白如霜;最可怕的還是,她兩隻本來纖細柔滑的手,如今居然一片拓干,宛如是一雙一一老人的手!神母怎看下不由得極度震驚的低呼一聲:
「這……這是……」
「死相!」
死相?驟聞這兩個不祥的字,阿鐵隨即一望神母,沈牧更連忙追問:
「神母,究竟甚麼是……死相?」
神母解釋:
「我刻,神曾經說過,移天神訣與滅世魔身這兩種曠世武學,本各自分為原本修鍊神功的『正體』,與被移神功的『移體』……」
「而那些被移神功的移體,更能再把神功移給別人,皆因這兩種神功本非其自身修練所得,既然不是其生命必須,故縱使神功離體,仍沒有危險;惟一的規限,就是不知何故,移體無論如何努力亦無法把神功移回正體身上……」
「至於正體卻比移體不幸多了,因為神功本是其一生修練所得,儼如其生命一般;故一旦神功離體,也即是說生命離體,且又無法再接受移體移回神功,數日之後,便會出現像如今雪緣頭上掌上的『死相』;再者死相一現,正體的全身更會漸呈衰老、枯乾,直至無法再幹下去的時候,整個身體反而會融為一灘泡沫而死……」
真是一種非常恐怖而又罕見的死法!神母一口氣把個中底蘊道出,沈牧逾聽逾覺心寒;然而阿鐵卻看似無甚震慄,是因他早知若無法得到孟缽,一個月內雪緣必會這樣恐怖地死去?還是他在想著當日雪緣無懼這種死法,那份為其舍己的愛?「神母,既是如此,你應明白,我絕不會白白看著雪緣這樣慘死。」
神母不語。
阿鐵又道:
「直至如今,值得我生存下的人,只餘下雪緣與阿黑……」
是的!可是阿黑已落在大神宮手上,本性盡失;而雪緣又半死不生,若阿鐵此去以命與神將交易,一來可救阿黑,二來可救雪緣。這買賣,可說十分化算……
然而阿鐵這句話說得不無唏噓,為了兩個一直令他有堅強意志生存下去的人,他如今又要急往尋死,豈不諷刺?只是,神母斗然道:
阿鐵,在這世上,並不獨是他倆值得你生存下去,還有一個人,你更應為這個人好好的生存下去。」
這一說,當真令阿鐵與沈牧也同感驚訝,阿鐵更雙眉一皺。神母深深吸了一口氣,似是為阿鐵下了一個很重大的決定,終於一字一字的道:
「這個人就是我!還有我,值得你生存下去,也希望你生存下去!」
此言一出,沈牧固然吃驚,阿鐵亦然,不過他依舊冷靜:
「神母,你雖與雪緣情如母女,且還叛神相助,但,但白說,還未到值得我為你生存下去的地步。」
「是嗎?」神母詭異地一睨阿鐵,霍然又再吐一句話,一句令他異常震驚的話:
「阿鐵,你不記得我了?」
多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驟聽之下,這句話實令人莫名其妙,不明白何以神母會在此時此他說出此話;然而此八字一出,沈牧不由一怔,而阿鐵,臉容更登時變得鐵青!這八個字對阿鐵而言,儼如一句——死人的話!是的!這確是一句死人的話!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本應早已死了!沈牧為之一怔,是因為他猝地聽見神母竟然換了另一個聲音說出此話;而阿鐵一臉鐵青力固為神母換了的聲音,赫然是一個他異常熟悉的聲音!這聲音,原屬於一個為救他而死的人……
「娘……親?」阿鐵不敢置信地、試探地問,他驀然發覺,過去一切都是騙局!神母凝眸看著阿鐵,雙目遽然泛起一片淚光,她繼續以這個新的聲音幽幽道:
「阿鐵,我的孩子,對不起,娘親……一直都瞞著你……」
天!沈牧乍聞二人對話,不禁呆在當場!難道……迄今身份神秘的神母,竟就是五年來與阿鐵兄弟同甘共苦的娘親——徐媽?這件事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但卻不能不信!神母此刻的聲音,真的與徐媽的聲音無異;不單聲音無異,而且說話的語氣也如出一轍,縱使神母能模仿徐媽的聲音,也未必能把其語氣學得這樣神似。
阿鐵猶是無法置信,問:
「你……真的是娘親?」
神母突從袖中取出一張人皮面具,遞給阿鐵,還一邊嘆道:
「徐媽的面,僅是我『天衣無縫』里的其中一張面;徐媽的聲音,也僅是我所習眾多聲音里的其中一個聲音;我真正的面孔和聲音,並非是這樣的……」
阿鐵細意察看所接的那張人皮面具,的確,這張面具確是徐媽的容貌;臉具之上,猶依稀留著昔日徐媽為他兄弟倆展示的慈和笑意……
神母又以徐媽的聲音道:
「阿鐵,你如今……總該相信了吧?」
阿鐵怔怔的瞧著神母那張花斑斑的面具,瞧著那雙已是濡濕又滿是暖意的眼睛,一時間心中紊亂非常,忍不住問:
「你……為何一直瞞著我?」
神母嗟嘆:
「只因當初神挑揀了你,並預算在你身上實行一個計劃;而我,便奉命以徐媽的身份守護你,故我一直不敢向你兄弟倆泄矚半點風聲……」
「計劃?神為何會挑揀阿鐵?神母,那是一個怎樣的計劃?」一旁的沈牧修地問。
神母搖了搖頭,答:
「我只是一個替神執行任務的人,根本沒有資格詳綱知道他計劃;更何況神確實是一個絕頂聰明的智者,未到最後一步,我也不知道會是甚麼……」
沈牧續問:
「既然你為實行神的計劃而絕不能泄露自己身份,那如今又為何會……」
他這句話還未說完,神母已道:
「那隻因為,自從雪緣為阿鐵而叛神,一切的安排全皆超出意料之外.還有大神官與神將的叛逆,而我亦因雪緣而違背神,大膽給了阿鐵那句雷塔的提示,既已叛的一次,如今……一切也豁出動去了,何須再顧慮身份?」
這真的是神母自揭身份的原因?也許未必。
眼見一個女兒已半死不生,一個兒子被擒,連最後一個兒子也忙著趕去送死,為人母者用盡千方百計也會阻止的,即使豁出一切,即使身份敗露……
這點,旁觀者清的沈牧最是明白不過,然而,當局者迷的阿鐵又何嘗不明?縱然一切都是騙局,但神母五年來對他的萬般關懷,他也無話可說了,而且……
適才在她眼眶內所泛起的淚光,也是真的;儘管她有千般虛假,至少……情真。
也許,阿鐵此刻只是不知如何去處理這段本應早已失去、卻又再度重現、本應是騙局、卻又似假還真的——親情……
漫長的五年,他一直活在騙局中;真真假假,情情義義,如今騙局揭盅,真相大白,但真相確實令人震驚不堪,震驚得令塔內三人忽爾陷進一片死寂的沉默。
良久,為了打破沉默,沈牧終於率先道:
「神母,既然徐媽也僅是你的同具,你真正的面目、真正的身份到底是誰?」
問對了!神母雖有數不表的臉,她總有一張臉是真的,她總有一個真正的身份,她的身份到底是誰?神母面具之下斗地傳出一陣無奈的苦笑聲,她道:
「你們……真的想知道我真正的面目?真正的身份?」
沈牧微徽點頭,阿鐵深深看著神母,也重重的點了點頭。
神母又苦笑一下:
「那好吧」你們要留心瞧清楚了!別要後悔!」她邊說邊已開始動手脫下長久罩在其臉上的面具,阿鐵與沈牧頓屏息靜氣,均在等待著神秘莫測的神母自揭廬山真貌……
「我真正的身份是……」神母說到這裡語音稍遏,再吐出兩個聳人聽聞的字:
「小青。」
此語一出,阿鐵與沈牧陡地身心一震!一來是驚聞神母身份,竟是百多年前與白素貞情如姊妹的小青;二來,是因為神母己脫下面具!啊!
這……便是神母真正面目?但見神母面具背後藏著的臉孔,赫然是一個比雪緣還要年輕、年約十六一一俏麗無雙的少女!眼前所見極盡匪夷所思,阿鐵與沈牧固然神為之奪,惟相信最震駭的人還是阿鐵,因他做夢也設想過,這個與他兄弟倆同甘共苦的娘親,真正的面目,居然是一個年約十七的美麗少女。
室內頃刻又是一片緘默,隔了許久,總算沈牧的震駭並不如阿鐵那樣深,方才如夢初醒,問神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