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各有活路
掀開帘子進到屋內,陳瑞瑜便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兒,不由得一怔,身子里又湧起異樣的感覺。雖說不清是哪一種熏香,卻能斷定為江南人家常用之物,難道這位胭脂姑娘也是江南來的?
屋子正中擺著幾把柳木椅,桌上敞口瓶里插著一枝春梅,牆上並無字畫......陳瑞瑜一掃之間,便將屋裡擺設瞧了個遍。
「小兄弟,請坐。」胭脂笑道,又沖屋裡喚道:「春兒,沏茶。」
打裡面出來一位十一二歲的小丫頭,不聲不響的斟了杯茶端上來。
幾人分左右坐下,一時無話。那小石頭瞧瞧陳瑞瑜、又瞧瞧胭脂,是欲說又止,到底是忍住了,只做在一旁聽著。
「聽石頭說,」胭脂端著茶盞,輕聲道:「小兄弟才滿十七?」
「正是。」陳瑞瑜答道。
「家在何方?」胭脂笑問。
陳瑞瑜不答,卻笑著反問:「姐姐又來自何處?」
胭脂面色一變,眉頭微皺,旋即又恢復原樣,一雙眼直直看著陳瑞瑜,好一刻才笑道:「也罷,各有一番際遇罷了。聽小兄弟這麼說,可真不像是才出門的人。」
陳瑞瑜一笑,不置可否。
胭脂看著陳瑞瑜一副淡然的模樣,又偏頭看看小石頭,心裡委實猶豫,便又問道:「你適才所說,可是當真?」
「哪一句?」陳瑞瑜仍是反問。
胭脂頓了頓,又道:「你那身武藝.....」
陳瑞瑜不客氣的打斷道:「姐姐有話不妨直說。」
胭脂卻又不言語了,只低頭飲茶,心裡琢磨著。
陳瑞瑜笑道:「石頭說的,那什麼麻煩之事,可是真的?」
胭脂愕然,她倒不明白這明明是自個兒做主的地兒,如何陳瑞瑜偏偏是這副模樣,這個少年是來做客的?按理他該與那四位一個態度才對。
陳瑞瑜也不去管她如何想的,接著說道:「姐姐這裡若真要請人護衛,還請說說到底是多大的麻煩。我雖說會幾招功夫,卻也不敢說大話。這護衛一事,是護著姐姐一人,還是護著旁的什麼?」
胭脂直視陳瑞瑜,面上倒生出些波瀾不驚的模樣,卻是並不說話。
陳瑞瑜道:「適才見姐姐也是說話直爽之人,怎麼,若是不便說,我這便告辭也好。」
說罷,竟然起身欲去。
「慢著......」胭脂揚聲喚道:「你這小小年紀,還當真不可小瞧了的。快坐下吧。」
陳瑞瑜一笑,也就趁勢坐下,靜等著胭脂開口。
胭脂扭頭看看小石頭,微咬嘴唇,便道:「也就是今日如此。我也不妨實說,小石頭說小兄弟也才來了一日,倒還真投了緣,就這麼帶了你過來。」
「姐姐的意思,我也清楚。」陳瑞瑜笑道:「不過,此時也不說什麼傾蓋如故、話不投機之類那些話,我只聽小石頭爺爺說了一句,便就過來瞧瞧。那往事自然是不必再提,我年紀雖比姐姐小些,卻也不是順風順水走來的,我只想說......」
陳瑞瑜注視著胭脂,輕聲道:「雖都說江湖風波惡,卻總有古道熱腸人。」
胭脂驚奇地望著陳瑞瑜,顯然這兩句話著實意外,對陳瑞瑜的看法又重了幾分。
「想不到......」胭脂笑道:「小兄弟受了磨難,卻還存著一腔熱腸。」
「也沒什麼,姐姐也莫要想多了。」陳瑞瑜道:「我還是直說了吧。我能做的,或許姐姐做不到,而姐姐有的,或許正是眼下我所需。」
「此話......」胭脂道。
「各有所長,各有所需,」陳瑞瑜道:「彼此相助,便是兩全。」
「哦?」胭脂看陳瑞瑜的眼神又有些變化,沉吟片刻,問:「小兄弟所需......」
「容身之所,存身之財。」陳瑞瑜說得理直氣壯。
「這倒不難。」聽到這兩條,胭脂頓時一身的鎮定,笑道:「小石頭爺爺不是借了老宅給你?就算沒有,這前院里空房還多,住處自是小事。這存身之財么......」
「這且不說,」陳瑞瑜打斷道:「不知姐姐所需為何?」
「這......」胭脂猶豫,又扭頭看了看小石頭,才道:「一眼難盡。」
陳瑞瑜也不說話,只靜靜等著。
「這裡的事兒,」胭脂輕聲道:「小兄弟可曾聽說了?」
「知道個大概。」陳瑞瑜道:「姐姐也不必說得過細,只說那麻煩有多大?」
「多大?」胭脂苦笑了下,道:「要說這麻煩,這麼多年也過來了,遇到的麻煩也不少,我自個兒也都應付了。只是最近......」
胭脂忽然停下,對小石頭笑道:「石頭,你去前院玩去。」
「嗯,好。」小石頭倒也不惱,乖乖的出門去了。
陳瑞瑜這才發覺,那個叫春兒的小丫頭也不在屋裡,此時便只有兩人。
胭脂小口飲茶,又將茶盞緩緩放在桌上,才輕聲道:「這麼些年,唉,我們幾個總算是過來了。那些麻煩,左右不過是花些銀子,也就有驚無險。」
胭脂看了陳瑞瑜一眼,心裡頓了頓,還是接著說道:「我不知石頭跟你說了多少,我早知道,這些事兒就是不對他說,他早晚也能聽到一些的。」
「石頭也不小了,」陳瑞瑜輕聲道:「他自己心裡有數,姐姐倒不必想得太多。」
「也是。」胭脂笑道:「我這裡的事兒,唉,以後你總能自己瞧清楚的,我也不細說了。這以往都過來了,最近的麻煩,說起來也未必是真,只是心裡隱隱覺得不妥,像是,走夜路時背後總有人跟著,也不知是不是歹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到底是個女人,這一番話,可就半點也沒適才的氣度了。
陳瑞瑜沉吟片刻,點頭道:「猜到一些,姐姐便直說,是護著姐姐一人,還是與你一起的所有人?」
胭脂略略吃驚,望著陳瑞瑜,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停住,抬眼望了望窗外,輕聲道:
「我們幾個,誰也不能說誰更命苦一些,這幾年,都用盡了心思,好歹都活了下來。有些事兒,就是想停,也停不下。」
胭脂緩緩搖頭,低頭理了理袖口,又道:「我們這些人,就只剩下這條命了,別的,不敢奢求。我原是想,雇幾個身強體壯的人護著這院子就行。」
胭脂抬起頭,笑意里透著几絲凄涼,道:「這院子,還是去年買下的,我們幾個總算有了個固定的住處。做事時,都是在外頭,外人是不曉得此處的。」
陳瑞瑜默默點頭,並不插言。
「打去年十月起,」胭脂漸漸面色沉鬱,「三位妹妹都察覺到,有人似在暗處跟著,有幾筆生意......也被人搶先做了去。到正月里,這院子外面巷口,也不時有生面孔走動,還四下里悄悄打聽,我便覺得不妥。」
陳瑞瑜微微皺眉,問道:「可是官府里的人?」
胭脂眉頭一揚,旋即一笑,道:「你還不清楚我們這一行,唉,這麼說吧,這都是見不得光的生意,若是惹上官府,我們幾人還能在此落腳?那些人絕不是官府的人,也絕計不會與官府有關。」
「姐姐能斷定?」
「嗯,」胭脂點頭,道:「若真與官府有干係,還打探什麼,直接將我們幾個都鎖了去就是,何必遮著掩著的?」
「原來如此。」陳瑞瑜連連點頭。
胭脂瞧了會兒陳瑞瑜,道:「這麼說吧,這通州城裡外多少人都靠槽河謀食斂財。官府衛所自是占著多半,這剩下的,才是與官府衛所有些干係的人,其餘的,便是我們這等。只要不招惹他們,便也就無人惦記著我們這些生意。我們可是每回都打聽清楚了,才做的打算,不然,我們這等無所依仗之人,哪能還有今日?」
陳瑞瑜尋思良久,才算是想清楚胭脂說的意思。胭脂等人,便是活在官府衛所以及大戶商賈正經生意的間隙里,聽胭脂所說的意思,這樣的人還有不少,斷不會僅有她們幾人。
「這麼說,」陳瑞瑜道:「那些暗中窺探之人,就算是吃了虧,也未必會告官了?」
這話可是繞了幾繞,胭脂一愣,想了想,道:「應該是如此。」
「姐姐說說,這一行里,最壞的麻煩是什麼情形?」
「最壞?」胭脂不知陳瑞瑜想問什麼,想想便道:「做這一行的,一般人都不多,三五個一夥吧,倒也不怕那些人銀子花完了回頭尋來,畢竟不偷不搶的,就怕被人惦記上,將人綁了直接賣到......」
「姐姐的意思,便是不會出人命了?」
胭脂臉色一變,道:「不好說,真要綁了人,又哪個知道去處?再說,我們這樣的人,又有誰會顧著的?人沒了便沒了。」
「那姐姐幾個人做這生意,這本地便無人知道?」
胭脂漸漸覺得面前這位十七歲的少年可著實不簡單。
「應是不知。」胭脂邊想邊道:「我們幾個女子,胡十七、馬樁兒又只能跑腿辦事,那些爭強鬥狠的事兒自然是要避得遠遠的,每回都是百分的小心。就是左右街坊鄰居,也只知我們幾個是商賈家眷,在此買了宅子落腳的。」
陳瑞瑜低頭飲茶,一時不語,胭脂在一旁看著倒有些心疑,卻也沒有開口詢問。
「姐姐,」陳瑞瑜道:「你們幾個在通州住了幾年了?」
胭脂遲疑了下,道:「七八年了。」
「那姐姐說,此處官府盤查可嚴?街坊保甲可定時詢問?」
「這個,」胭脂道:「甚少,就是盤查,也是在碼頭、漕河上巡查,至於住在此地的,這幾年也未曾有人過問。」說完胭脂又笑了笑,道:「不然,我們哪兒能在此住的安穩?」
「嗯,我心裡有數了。」陳瑞瑜笑道:「姐姐可知除官府之外,類似姐姐做的這類生意,這本地誰說了算?」
胭脂搖頭,細細想了想,道:「不知。」
「姐姐們還真是好運氣,這做了幾年了,連這個都不曉?」陳瑞瑜嘆道。
胭脂小心的答道:「因想著避人,每回都是萬分的小心。與你說的那些人,實無來往。」
陳瑞瑜想了想,問道:「姐姐這生意,都是如何攬來的?」
「你真想知道?」胭脂問道。
「嗯,」陳瑞瑜道:「我心裡有個疑問,還請姐姐說說的好。」
「都由胡十七、馬樁兒在外尋的。」胭脂忽然道:「你是疑心他們?不,絕計不會。」
「姐姐斷定?」
「斷定。」胭脂說的堅決。
「那他們如何尋的?」陳瑞瑜依舊問道。
「他倆每日都在碼頭上等著。」胭脂嘆了口氣,道:「小兄弟,今日也不知怎麼的,這些話都跟你說了。其實也沒什麼遮著的,他二人在碼頭上等著商船靠岸,專尋那些單身一人,瞧著未經世面的商家子弟......哦,他二人的眼力可是從未錯過。對了,他們這般行事,可都是打著替那些客棧攬客賺幾個打賞錢的名義,不然我們怎能瞞著當地人?」
「姐姐這心思還真是細密。」陳瑞瑜笑道。
胭脂撇了他一眼,道:「都是逼出來的。但凡有旁的路走,誰會這般用心?」
陳瑞瑜端起茶盞,抿了小口,道:「姐姐這般細密,倒真是能瞞過人去。不過......姐姐,這麼些年了,既然連宅子都買了,就沒想過換個旁的生意?」
「這.......」胭脂一頓,道:「今兒個真是說得多了。也不怕你還是個少年人,今日你這一說,還真不是少年人所為。罷了,索性都說了吧。」
「也不是沒想過。現在外頭的三個......姐姐,都是打小被賣進去的,學得便是彈琴唱曲兒,另便是,讓男人高興的法子,旁的還能做什麼?就算真能吃苦去學人家縫縫補補洗衣裳,也得能攬的來活兒才行吧?」
說罷,連連搖頭,旋即又道:「再說,也還有別的心思,若是遇到個稱心的,也真有那個心的人,也不妨跟了回去,做妾也好,做個填房也罷,總好過這般提心弔膽的沒個依仗。你是男兒,這你不懂的。」
「可見如今還沒遇到如意的?」陳瑞瑜笑道。
這話可就有點調笑的意味了,胭脂面色微變,看著陳瑞瑜那張分明年少的臉,卻又偏偏生不出氣來。
「姐姐,」陳瑞瑜正色道:「聽你說了這麼多,我只能說姐姐真是命好,到如今都安然無恙。」
「此話怎講?」
陳瑞瑜笑著搖搖頭,卻問道:「姐姐,那四人如何尋來的?姐姐既然如此小心,該不會是隨意喚來的吧?」
「你是何意?」胭脂忽覺陳瑞瑜話裡有話,想想便道:「是胡十七、馬柱兒尋來的,自然是打聽明白了的。四人都是本地人,家裡人口多,原都在碼頭上賣力氣。那碼頭上卻也不是任人便能尋到活兒的,卻是連自個兒一個人的幾頓飯都吃不飽,整日里便在外胡混,或是在碼頭攬些活兒,或是幫人打架賺幾個賞錢混頓酒飯。你是疑心他們?」
陳瑞瑜沉吟片刻,道:「若姐姐真的打聽清楚了,倒是我多心了。」
胭脂似乎一時也沒了把握,心裡盤算了一陣子,道:「應該不會與那些人有干係。實話說,那些人究竟想幹什麼,姐姐我可是心裡沒底。往年可從未有過這樣的事兒。」
「也罷,既然如此,這四人倒也有用。」
「有用?」胭脂滿臉疑問。
這四人雇了來,自然是有用的,可陳瑞瑜嘴裡的「有用」,顯然不一般。
陳瑞瑜卻不答,反問道:「姐姐還沒答呢,這護衛一事,是護姐姐一人,還是幾人,是護衛一月、半年,還是多久?姐姐總不至於說是一世吧?」
「一世?」胭脂斜了陳瑞瑜一眼,眉目間倒帶上了幾分風情,「小兄弟還真敢說,你若果真能護得了我們姐妹幾個一世,你說什麼我們幾個都應了。」
「當真?」陳瑞瑜笑問。
「你......」胭脂愣住了,這若是調笑,也過分了些,他才多大點兒?雖說適才一番話根本不像個十七歲的少年,但......
「弟弟是說笑呢?」胭脂鎮定了些,道:「這話可不能隨口說的。我們幾個姐妹,可吃夠了苦,若是有人能幫著撐起一片天來,真是求之不得呢。」
看著胭脂似笑非笑,半假半真的說出這樣的話來,陳瑞瑜心內也是一番紛涌。
這可都是這副身子所為,至於前世的那部分,適才可半點都沒有。陳瑞瑜意識到,這身子遇事似乎總是主動的、沒有半點退縮,隱隱有著一股豪氣,而自己前世的那部分,卻是瞻前顧後、左右遲疑的懦弱之像。一瞬間,陳瑞瑜便將這几絲恍惚壓了回去,或者說,將前世那份懦弱、畏縮,一股腦的踢了回去。
陳瑞瑜直起身子,正色道:「姐姐,若自此以後凡事都聽我的,我便,應了前面那句。」
胭脂大睜著雙眼,黑漆漆的雙眼注視著陳瑞瑜,許久未發一言。
陳瑞瑜低頭將一盞茶喝得見了底,才聽見對面飄來一句:
「弟弟說的,是哪一句?」
陳瑞瑜將茶盞輕放,這才揚起頭,笑道:「我約莫猜到姐姐們想的,怕就是家裡還有親人......也是不願回去的。」
胭脂輕輕嘆了口氣,神色黯然。
「這世道,」陳瑞瑜輕聲道:「就憑你們幾個女人,就算過得了這幾年,也過不了一世。姐姐所慮,不過是個先兆罷了。就是今年沒有,明年也會有,此地沒有,換個地方也是一樣。」
胭脂緊緊咬著嘴唇,呼吸急促,道:「弟弟所言不差。原本想著帶著胡十七、馬樁兒兩個,能有些指望,他們兩個卻只能打下手。」
陳瑞瑜笑道:「所以我說,姐姐不能的,我能。」
胭脂望著陳瑞瑜,面色微紅,喃喃道:「弟弟到底是什麼個意思?」
陳瑞瑜站起身來,一字一頓的說道:「你們跟著我,按我吩咐的去做,我保你們一世過的安穩無憂。」
「可是,」胭脂神情緊張,只說了兩個字。不知怎麼,這頭一次見的少年如此大膽,甚至狂妄的言語,卻讓她信了七分。或許,是這麼多年強撐著真的累了吧?
陳瑞瑜笑道:「姐姐也不忙著回話。總要與那三個姐姐商議的好。我且回去,明日再來。」
說罷,便向屋外行去,掀開帘子,卻又站住,扭頭道:
「姐姐們若商議妥了,這頭一件事,還是用本名便是,胭脂,實在是配不上姐姐。」Hao123中文網[Hao12⒊SE]更新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