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白水傭兵
馱隊一路緩行,涉過兩道淺河,又上到一處高崗,待繞過一片樹林,眼前豁然開朗,卻是諾大的一片平地,就在崗下,聚著數百座屋舍,正是好大一處鎮子。眼瞧著鎮內隨處可見店招、幌子隨風飄動,街上人來人往竟然極為熱鬧。
因站在高處,可見兩條街道交叉,將鎮子分成四份,那路延伸出去很遠,卻是不知通向何處,那道上能見幾隊馱隊緩緩而行,自西而來的居然瞧著像是一隊駱駝。
陳瑞瑜心內好奇,勒馬站定好一陣子細瞧,扭頭卻見徐維宗也是一般模樣。
「這便是白水鋪子?」
「應是了。」徐維宗答得有些含糊。
陳瑞瑜又是起疑,試探著追問:「你可來過?」
徐維宗猶豫了下,才搖搖頭,道:「我只曉得怎麼走,卻是未曾來過......此去山海關,這條道也不是正道。」
陳瑞瑜氣結,盯著徐維宗好一陣子,方道:「我說大哥,你還有多少事兒瞞著?」
徐維宗笑道:「沒了,再沒了。這白水鋪子,北上出關的人大都曉得的,只是繞道走這裡的人不多罷了。」
陳瑞瑜轉頭再瞧瞧鎮子,道:「瞧這樣子,人卻也不少的。鎮子......也不算小了。」
「來時我倒是打聽過的,這往西,說是能繞過京城直達宣府、山西,往前直走便能到薊鎮,右邊那條道,該是直通永平府、山海關的了。」
陳瑞瑜遙望白水鋪子,遲疑地問道:「這麼說,也是交通要道了?可有駐軍?」
徐維宗搖搖頭,道:「沒有。以往只知有這麼個地兒,卻不知能有這般大的。」說罷,也是一個勁兒的瞧著。
陳瑞瑜凝神細觀,見鎮子外緣一帶,幾乎全都是客棧、貨棧及車馬行,隔著這麼遠雖瞧不清招牌幌子,卻能見到出出進進的騾馬大車,似乎很是忙碌的樣子。
這一路過來,並未瞧見一隊商隊,那麼這鎮子里的商隊,該都是打別處來的。想起徐維宗說的山西.....陳瑞瑜倒想起來,那山西的晉商可不是與后金勾結的?那這姦細.....怕是就與山西商人有關了。只是,這大老遠的跑到這裡來,豈不是繞了遠路?按說該是在宣府一帶出了邊牆,往蒙古貿易才是山西的晉商最擅長的。
想到這裡,陳瑞瑜心裡一動,問徐維宗:「徐大哥,這進去之後......你可還有什麼瞞著的?」
徐維宗一愣,怔怔的看著陳瑞瑜,許久才笑道:「你小子真是成了精了。」
說完,打懷裡摸出一個類似香囊大小的袋子,想了想,便扔給陳瑞瑜,道:「這個你掛著吧。」
陳瑞瑜伸手接住,捏了捏,打開一瞧,卻是幾塊碎銀子,卻是一個錢袋,上面綉著福祿壽喜,近口處卻有個記號,也不知是鳥是獸。除了這一點,也是尋常物什,只是按著陳瑞瑜看來,一般也無人將錢袋掛在腰間的,這除了商販,怕也沒這個做派。
「那幫子真姦細里,人人都有一個,」徐維宗有些得意的道:「這旁人沒留心,我卻覺得有戲,怕是這幫子人的什麼標記。你帶著吧,弄不好,咱們沒問道,人家還先尋了來。」
陳瑞瑜白了他一眼,道:「你為何不掛著?」
徐維宗「嘿嘿」一笑,道:「我瞧著不行。這一路上我倒是喬裝打扮了,可總有地方漏了餡兒,咱也不怕你笑話,我可是換了好幾隊人了,都讓人瞧出毛病來,個個都防著我。這都到了,還是你帶著的好。」
「這豈不是你們錦衣衛最常乾的?」
「爺辦差使,幾時要用的著喬裝打扮?」徐維宗又冒出脾氣來,道:「正經的緹騎出馬,就愁不招搖呢。」
陳瑞瑜扭頭,不想聽他咋呼,如今他可是明白了,這位徐維宗,徐爺,徐大哥,僅是有心而已,真指望他這麼著就查出姦細來,怕是十成里不到半成。
「走吧。」徐維宗說著便打馬欲行。
「等等!」
「怎麼?」
「就這麼進去?」陳瑞瑜沒好氣的道:「你不說是管家么?這就要辦正事了,你不能收斂著點?裝也得裝得九成像不是?」
「也對。」徐維宗想了想,便笑道:「少爺,咱們進去可好?」
「嗯。你在後頭好生看好,別讓騾馬跑散了。」陳瑞瑜點點頭,也不顧徐維宗眼見著睜大了眼的模樣,勒馬便走在頭裡。
二人便拉著兩隊騾馬,一路下崗而去。這陳瑞瑜這回出門,一身打扮雖不甚華麗富貴,那衣料卻是上好的,徐維宗自然是尋常粗布衣裳,乍一瞧還真是主僕二人。只要徐維宗不開口說話,怕是也沒人分得清。果然,徐維宗似乎也料到這一點,竟然真不開口。
不過,這主僕二人孤零零的帶著兩隊騾馬,卻是著實怪異。好在徐維宗早已想好了託詞,就說是雇的腳夫半夜起了歹心,殺人越貨,只留下這點家當,再加上「少爺」頭一次出門,來了倔脾氣,非要走完這一趟不可。這個藉口,勉強聽聽也算湊合了。
這剛來到平地,遠遠瞧著一裡外就是鎮子入口,卻從旁邊樹林里忽地冒出兩個騎馬的人來。
陳瑞瑜、徐維宗都是吃了一驚,忙勒馬站定。
那二人卻並不攔道,而是站在路邊,像是等著陳瑞瑜、徐維宗過去。這二人身上的衣裳都已破爛,胳膊肘上都露著肉,卻是挎著腰刀,背負弓箭,那馬鞍子邊懸著的箭壺裡插著十幾隻羽箭,細看也是都磨掉了漆皮,辨不清原色。
這二人猛一看,卻像是劫道強人。陳瑞瑜、徐維宗都是原地未動,身子已是戒備著。
那二人見此,小聲商量了幾句,便下馬緩步走過來。為首的那人乾瘦如柴,一張臉似乎沒半點肉,眼睛微微眯著,瞧著便是沒半點神情;後面那人卻是極為壯實,個頭整整高出大半個頭來,走起路來兩個粗胳膊一晃一晃的,只是臉上居然帶著笑,是那種極為憨厚的笑意。
陳瑞瑜是見過血的人,徐維宗卻也是囂張慣了的,此時心生警意,卻沒有半點懼意。
那乾瘦漢子走近,對徐維宗是瞧都沒瞧一眼,只顧對陳瑞瑜拱手一禮,道:「這位少爺,要不要雇護衛?」
陳瑞瑜與徐維宗對視一眼,卻不知這是什麼來頭。
「趕馬也成。」那乾瘦漢子道:「小的兄弟二人能做護衛,也能趕馬。」
「正是。」後面那壯漢說話瓮聲瓮氣的,跟著道:「力氣有的是,換飯吃。」
陳瑞瑜細細打量下兩人,又扭頭瞧了瞧身後的一長串騾馬,道:
「什麼價?」
他這一問,徐維宗卻有些急了,忙眨眼,陳瑞瑜卻當沒有瞧見。
「管吃管住,其它隨便賞點便可。」那瘦子道。
陳瑞瑜奇道:「也不問問我要去哪兒?」
「去哪兒都行,只要吃飽。」那瘦子滿不在乎的道:「先說,小的兄弟飯量大,一頓要吃十個饃才夠。」
「嗯,」那壯漢摸摸肚子,道:「吃飽了才有力氣。」
陳瑞瑜沒有說話,面前這二人可有些玄乎,那壯漢卻有些......憨厚的過了。
靜了會兒,那瘦子似乎明白了點什麼,道:「這位少爺,小的兄弟都曾從過軍,上過陣的,武藝、力氣都是有的。還請放心,這打家劫舍的活兒,小的兄弟倆是不幹的,不然也不會落到這樣。」
「正是,」壯漢又接嘴道:「那邊,馬匪劫道的不少。」
瘦子扭頭喝了句:「閉嘴。」
又轉回頭道:「小的兄弟就像混口飯吃。適才在崗上見兩位趕著這多騾馬,想是要僱人的,便在這裡等著。不是小的誇口,這往北、往西,小的們都是熟的,少爺就算雇個帶路的也好。」
陳瑞瑜眼睛直往二人身上的腰刀、弓箭上瞧,卻是不開口說話。
徐維宗早瞧的清了,沉著臉,問道:「你二人的兵器,可是軍中的?」
「是。」瘦子一點不在乎,道:「小的兄弟本就在軍中的,打過半年多仗,雖沒見贏過,好在兄弟倆的命硬,都活下來了。」
「那怎地不在軍中,在此地為何?」徐維宗帶出了錦衣衛的氣勢。
陳瑞瑜心中暗罵,這徐大爺怕是真不是暗訪的料,怕是做錦衣衛久了,天下還真沒什麼人能攔得住這養成的脾氣。
不想那瘦子卻仍不在乎,根本沒半點生氣的樣子,道:「軍中也吃不飽,再說,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
「那便是逃軍了?」徐維宗這錦衣衛的脾氣還擋不住了。
「是。」瘦子平靜的答道。
這話卻讓徐維宗有些無措了,人家壓根不想否認,你能怎樣?這會兒亮出錦衣衛的身份來?他這時才覺不妥,便向陳瑞瑜看去。
陳瑞瑜狠狠盯了他一眼,轉頭看向二人。
「這麼說,你們二人都曾在遼東軍中?」
「是。」
「怎麼叫不明不白的?」
「光打敗仗,死了都沒人記得。」瘦子面上一直平靜著,道:「小的兄弟二人只想活著吃飽肚子,別無所求。」
陳瑞瑜心想,這遼東戰事一起,可不是屢戰屢敗?雖說後世也沒算出陣亡多少將士,可那有名有姓的軍官、文官可有不少的,更別說那些無名無性的「炮灰」士兵了。這二人逃兵的身份人家也沒隱瞞,倒不像是說謊騙人的,當然,拿這個騙人可也意思。不過,這瘦子一副鎮定的樣子,卻讓人忘不了。
「你們叫什麼?」
「小的秦振武,小的兄弟叫田鐵鎚。」
田鐵鎚粗著嗓子道:「俺爹是打鐵的,俺還有個死了的哥哥,叫鐵杵......」
秦振武扭頭瞪了他一眼,田鐵鎚才收了口。
陳瑞瑜再次打量了下二人,問:「我這一趟,還沒定最後要到那兒.....你們要多少銀子?」
秦振武毫不遲疑,道:「隨便賞點就可。」
「最好是先吃飽肚子。」田鐵鎚又摸摸肚子,這回不待秦振武回頭,先將臉扭到一邊不看。
陳瑞瑜心裡一陣盤算,這有了張世強等人的經歷,對付面前這兩人,他自有一番主意。
「好,」陳瑞瑜道:「你們便跟著吧,價錢么......要看你們有什麼本事。至於酒肉飯菜,肯定管夠。」
似乎是聽到「酒肉」二字,讓田鐵鎚睜大了眼,叫道:「本事是有的,俺們最拿手的是箭,百步內定不會落空的。」
「哦?」陳瑞瑜將信將疑,這話從田鐵鎚這麼個憨厚漢子嘴裡說出來,可信度似乎要高得多。「那裡,你們射一箭看看?」
按說這真要是百步開外百發百中的,算是箭術不凡,總有些傲氣吧?可秦振武卻絲毫沒有,規規矩矩的與田鐵鎚一起取弓搭箭,幾乎沒怎麼瞄,便一見中的。這下,連一旁的徐維宗都有些吃驚。這等武藝,若在軍中,怎麼也不會僅僅是個小兵,就算不提拔成軍官,也會被軍官收為家丁的吧?卻不知為何要流落到這裡,瞧這樣子怕是餓了不少日子了。
「好!」陳瑞瑜大叫一聲,伸手便在馬鞍掛著包裹里摸了摸,卻是拿出兩錠銀子,約莫一兩多的樣子,扔給二人。
二人順手便接住。
「就這麼定了,」陳瑞瑜道:「每月一兩銀子,酒飯管夠。若有旁的差事.....另外有賞。」
「是。」二人齊聲應到。「任憑吩咐。」
徐維宗倒是將陳瑞瑜打量了番,就這麼會兒功夫,便將這來歷不明的二人收了,真說不清是聰明還是愚蠢,不過,想想這陳瑞瑜本身來歷就有些不清楚,也就沒有多想下去。
「秦振武,這鎮子想必你也熟的?」
「是。小的兄弟倆在此有一年多了,活兒做完了,便回這裡來再尋過。」
「好,你前面帶路,去個乾淨些的客棧。田鐵鎚,你去後面看著。」陳瑞瑜立時吩咐下去。
這離鎮子也沒多遠了,倒是不必將騾馬再做什麼調整。秦振武一馬當先,在前面領路,田鐵鎚乖乖的落在後面。
這再走了半里路,能看清前面路口處的人模樣了,卻見鎮子里又奔出數騎,模樣打扮竟然與秦振武、田鐵鎚大致差不多。
為首那人不待馬停,便叫道:「冰碴子,你都說好了?」
秦振武冷冷的看著那人,道:「說好了。」
「還僱人不?」那人急道:「我們幾個可都幾天沒尋到活兒了。」
「不知道。」秦振武絲毫沒有停下腳步。「別擋著道兒。」
那幾騎往旁邊讓了讓,卻是不甘心,那人又沖陳瑞瑜拱手行禮,道:「這位小爺,還僱人不?」
陳瑞瑜卻是暗暗詫異,沒理那人,卻問秦振武:「這些人都與你們一樣?」
「是。」秦振武道。
「鎮子里還有?」
「是。」
「有多少?」
這話一問,徐維宗便白了他一眼,這兩個還不夠?想幹什麼?
陳瑞瑜卻想的是,這些經歷過戰火的逃兵,本事想必都是有的,不說別的,這在戰場上能保住性命,可也不一般了,這豈不就是雇傭兵么?
「二百多人吧。」秦振武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
陳瑞瑜不再言語,心裡開始謀划著怎麼才能將這些傭兵都用上。當然,這可是想的太遠了的。
那幾人見陳瑞瑜不答,似乎也急了,紛紛扭轉馬身,小步跟上,這一下,可見這幾人的馬術也是不凡。
「這位小爺,您倒是給句話兒啊?」
陳瑞瑜被驚醒,扭頭瞧了他一眼,笑道:「眼下是夠了。」
那幾人一臉的失望,旋即,那為首的卻又聽出話音,忙道:「那幾時不夠?」
陳瑞瑜搖搖頭,沒有說話。
那人便道:「幾時要人,小爺只管吩咐,小的們別的沒有,賣命的力氣可都不少。到時讓冰碴子招呼一聲就是。」
說完,那幾人也不糾纏,縱馬急奔而去。
陳瑞瑜瞧著幾人的背影,倒是被那股彪悍之氣吸引住了。這大概就是北地的彪悍吧?
徐維宗跟上幾步,低聲問道:「你什麼意思?還要想僱人?咱們又不是打仗,有這兩個也就夠了吧?」
陳瑞瑜笑著搖搖頭,低聲道:「難說,若就在白水鋪子就辦妥了,也就夠了,萬一沒查到呢?或是還有下一站?我倒是原指望著你能招呼些幫手來,可瞧這裡的樣子,你那錦衣衛的招牌也用不上。」
徐維宗一噎,說不出話來。
不過,這白水鋪子居然能聚集二百多逃軍,內里可定然不一般。陳瑞瑜心裡清楚,這些逃軍可不一定如秦振武所言,不會做那打家劫舍的勾當,就算是目前這兩人,陳瑞瑜也不會全然沒有戒備之心,只是仗著自己的身手,不必多慮而已。
能養活二百多逃軍的勾當,會是什麼?適才那幾人雖然不像秦振武、田鐵鎚這般「全副武裝」,可也是膀大腰圓的漢子,腰刀是人人必備的兵器。這做護衛......白水鋪子真有這麼多的商隊需要雇傭護衛?或是說,這出了白水鋪子,路上定然不會太平?
徐維宗追查姦細到這白水鋪子......那些人可當真會選地方,此處自然是人員混雜、個個都是說不清來歷的,這暗訪,怕是沒什麼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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