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先予所求
徐維宗離去之後,陳瑞瑜獨自又坐了半個時辰,將店家奉承的一盞茶喝的淡而無味,卻仍沒有起身的意思。
那店家看得心奇,也不知這少年到底在想著什麼,這來的古怪,二十多騾馬只有主僕二人帶隊,另兩個壯漢卻是熟面孔,明顯是到了白水鋪子才雇的人手,這會兒又將人都打發了去,這獨自一人真沒個擔憂?
說不得,店家又去吩咐添人將這少年的房間、商貨仔細守著,這若有個閃失,臉可就丟盡了。能在白水鋪子這裡開客棧,自然也有些依仗,店裡葉用著十幾號精壯男丁。這白水鋪子別的不多,人手可從不見少過。
陳瑞瑜自不知店家替自己擔著心,心裡只反覆琢磨著接下來要如何著手。
那徐維宗雖有猶豫,走時卻也顯出急迫,此事當然是極為上心,立功之外,怕是也有賺銀子的想頭。這一路上與徐維宗也多少聊了幾句,但其透露的消息卻並不多,除了讓陳瑞瑜多出力,額外的可半句也未曾涉及。陳瑞瑜知道,徐維宗要的就是借自己的力,這一急迫,可就證明在徐維宗眼裡,自己又有所不同。
這當然是好事。這會兒靜坐細思,陳瑞瑜回味出自己所作所為,要遠遠超出自己的年齡,就如適才那番話,在從旁人看來,定然是不凡之象。
想想秦振武、田鐵鎚,又想想徐維宗以及其上司潘承林潘百戶,陳瑞瑜思及這些人之所以能為自己說動,除了都處於困境之外,那銀子的作用,也不可輕視。若再想下去,那通州宅子里的人,自陳寧萱至張世強等人,不也是因此?這麼一想,那徐維宗起身時的猶豫,可就有些緣故了,難道是在琢磨潘百戶的想法?
這弄銀子的手段,僅目前接觸的這些人里,怕是唯有自己能真正無視大明朝所有的規矩,說干便干,毫無顧忌。或許,這才是徐維宗、秦振武等人願意聽從自己的根本緣由?
想到銀子,陳瑞瑜便就想起此處眾多的商鋪來,當然,晉商定然是頭一次目標。
「店家。」陳瑞瑜喚道。
「來了,來了,小爺,有何吩咐?」
「你這裡有沒有機靈點的小廝,借我用用。」
「有,有。」店家巴結道,說罷,便喚來一個小廝,看著也是個靈巧的模樣。
「帶我出去走走。」陳瑞瑜道,瞧著店家面露一絲猶豫,便笑道:「店家,該你的銀子少不了。我還得請你給說說,畢竟我是頭一遭來這兒。」
店家一聽,自然眉開眼笑,隨即轉身吩咐那小廝好生伺候著。
陳瑞瑜便帶著小廝,回房取了包裹讓其帶著,又拿了幾尺松江梭布的料子樣子,往街上逛去。
接下來一個多時辰,陳瑞瑜將白水鋪子走了個遍,沿街的大小店鋪、客棧、車馬行等等,幾乎全都看過,至於那些做布匹生意的鋪子,自然也是要進去坐一坐的。
這回帶的二百匹松江梭布,陳瑞瑜並不知進貨的價錢,自然對人家報出的價錢做不出賺了多少高利的模樣,再加上年少、氣度也不尋常,倒給人留下如那店家一般的猜想,這不是哪家大賈的少爺出來探路子的?
陳瑞瑜留心的自然是那個錢袋,再有便是山西口音的人,可惜,走遍了整條街的鋪子,也沒見到有人帶著一模一樣的錢袋。至於山西口音,那更是失望,此處的人居然有著五花八門的口音,明明主事的一口河南話,夥計卻說山西方言,甚至還有江南口音的人在,這就是一團亂麻。
陳瑞瑜試著詢問那小廝,這些店鋪的來歷,卻被告知,此處只問店鋪字型大小,卻不知後面是何處的主人。
想想這也尋常,若是走這麼一趟便能瞧出些端倪,事情也早有人辦了。
陳瑞瑜倒是留意著那些稍大的商鋪,都是前店后倉,有不少護衛守著,暗地裡一數,僅是自己看到的,每家便不少於十幾人。那些店鋪里出入的商客、小販,做得買賣也是尋常,聽不出有何不妥。
這一趟走下來,陳瑞瑜覺得此處就是一未被官府管轄的北地商貨集散地,米糧、布匹、茶葉、甚至皮貨等等都有,還親眼瞧見一隊馱隊運來近千石的米,若非徐維宗咬定此處有后金姦細出沒,很難從外表看出什麼不妥來。
倒是那運來的米......想起閻應元說的山海關急需米糧添實虧空,陳瑞瑜倒想知道這米由何處來,又往何處去,不過瞧瞧那些護衛戒備的神態,又打消了念頭。
黃昏時分,陳瑞瑜回到客棧,剛一進院門,就見店家慌慌張張的迎了上來。
「何事?」
「小爺,」店家低著嗓門問道:「是不是您雇的人?這後院里可都站滿了。」
陳瑞瑜略怔,隨即笑道:「是我的人。」
那店家鬆了口氣,側身對不知哪裡擺了擺手,叫道:「行了,沒事。」
轉身又對陳瑞瑜說道:「小爺,是不是先安排飯食?」
「好,你儘管預備著。」
「是,是,小的就等您招呼,立馬便就送到後院去。」
店家說的,定然是秦振武帶回來的人,不過這站滿了,是多少人?
到了後院,乍一瞧見滿院子的人,陳瑞瑜還是暗暗吃驚。
秦振武上前一拱手,低聲道:「人都帶來了。」
陳瑞瑜點點頭,默默的注視著那些人,見其個個都有著精悍的眼神,但卻又都透著一股冷漠,衣衫破爛,有一多半幾乎是敞著懷,依稀可辨是殘破的棉甲,腰刀是人人都有,刀柄上纏著布條,隱隱透著暗紅。陳瑞瑜一掃之間,已看清至少有幾十付弓箭,都用舊布裹著,顯然是精心保養著的。就憑這一點,陳瑞瑜斷定這些人都是極為在乎兵器的,只有常年在軍伍之人,才會如此。
此時那些人見陳瑞瑜孤身一人進來,似乎都有些詫異,但卻都沒動身,三三兩兩的站著沒動。
「多少人?」
「連我在內正好四十人。」秦振武停了下,見陳瑞瑜絲毫沒有驚訝的樣子,眼裡又是閃了道光,低聲道:「都與我們兄弟一樣。」
這個一樣,便是說都是遼東人,且都沒了家,也是都上過陣、見過血的人,當然,陳瑞瑜瞧著其中有些目光中帶著些兇悍的,還不能斷定是否如秦振武一般,都是不屑去做那打家劫舍的勾當的。
陳瑞瑜也沒多說,徑直進了屋子,不一會兒便出來,手裡拿著四錠五兩的銀子,吩咐道:「鐵鎚,去讓店家將桌椅都搬到這院子里,好酒好肉快點送過來。」
那田鐵鎚看了看秦振武,上前接過銀子,立馬飛一般的跑出去了。院子里的那些漢子見陳瑞瑜這麼一說,似乎都勾起了饞癮,便有些站不住了的樣子,不過,依然沒有人出聲詢問。
有了明晃晃的銀子,店家辦起事來就快得多,領著一幫子人七手八腳的擺上五張座,這邊剛放好,緊接著便是香氣撲鼻的酒菜流水似的端上來,店裡雇的那些壯漢則一手一個拎著酒罈子,足足擺了十幾壇。店家總算見識了,這位小爺可真是不在乎銀子的。
待眾人都坐下,卻也沒急不可耐的開懷暢飲,只一邊忍著,一邊瞧著陳瑞瑜。陳瑞瑜面前那一張自然是他自己坐的,那秦振武猶豫了下,上前給陳瑞瑜斟滿一碗酒。陳瑞瑜看了他一眼,也沒說話,只是接過酒壺,也斟滿一碗,遞給秦振武。秦振武又是一頓,伸手接過。地下那群人,似乎眼神有些不一樣了。
陳瑞瑜端起酒碗,掃視眾人,卻不說話。眾人一愣之間,秦振武低聲喝了句:「斟酒。」
這下眾人才都動起手來,個個端著大碗,滿院子的酒氣四溢。
「干!」陳瑞瑜猛然出聲,旋即一口飲盡。
眾人也跟著一口喝盡。陳瑞瑜仍舊不出聲,接著斟酒,連著喝盡三碗,眾人自然也是三碗酒入腹。
這酒並不烈,但三碗過後,血卻仍開始熱了。
「先吃飽了再說。」陳瑞瑜只說了這一句。
那些漢子眼睛都睜得大了,動手撕扯著雞腿、羊腿,什麼排骨、鹵肘子的,好一陣大吃,看得一旁等著上菜的店家、小二也睜圓了眼睛。這麼對待雇傭來的護衛、腳夫的,還真是頭一次見到。
這幫漢子吃的急,卻都不說話,也無人拼酒,院子里只聞咀嚼聲。
「店家。」陳瑞瑜招呼道。
「在,」店家道:「小爺請吩咐。」
聲音不大,院子里卻都聽得清楚,漢子們雖沒看著這邊,怕都在留神。
「我記得這裡也有個成衣鋪子?」
「是有。」店家道:「手藝還不錯。」
「你去叫他們來幾個人,就說我這裡要買幾十人的衣裳。」
店家一愣,不用說,院子里聽到的人都是一愣神。
白水鋪子究竟不太大,那成衣鋪子的主人來得很快,瞧著滿院子吃喝的人當然也是吃了一驚。
「這裡的人......」陳瑞瑜指了指,道:「每一人一套,從裡到外,兩個時辰,可能做得出?」
那成衣鋪子主人五十多的年歲,聽此面露猶豫。
陳瑞瑜由懷裡摸出幾張金葉子,放在桌上,道:「大致合身便可,穿著舒服就好,不必在乎什麼針腳手藝。只要快,一會兒我們去湯池子泡一泡,也就兩個時辰后吧,我要那會兒便能穿上新衣。」
聽著要求不高,再加上那金葉子可不是什麼時候都能見得到的,況且,這成衣鋪子主人幾輩子的祖傳手藝,可也沒見過金子付賬的,當然,這位少年這般手筆,自不會是假的,低頭細細想想,便道:「能成。鋪子里還有成套的,若是不嫌棄,改一改就可。」
「那就快去。」
那成衣鋪子主人也不二話,當即掏出尺子量起來。想必是老手藝了,眼光自然是準的,只給類似田鐵鎚這樣的人額外量過,其餘的人,只瞄上幾眼,似乎便就知道了尺寸,當然,陳瑞瑜要求不高也是其因。
那幫漢子已經不能再驚訝了,這做身新衣服當然是早就想的,量尺寸時個個都很規矩,這心裡,卻想得是那個湯池子,有幾個已經忍不住,小聲嘀咕起來,不過,在幾個似乎是頭目的人瞪了一眼后,又憋住了。
很快,那成衣鋪子的人便就急匆匆的離開,這四十套衣裳,就算是改,也得再請幾十人一起做才可,好在白水鋪子也不是沒有女人,倒不愁人手。
「店家,」陳瑞瑜又開口了,此時眾人可沒有一個不細聽的。「那湯池子,你也熟吧?」
「熟,熟,」店家笑道:「都在一個地方,怎不熟呢?小的每月也要去一回的。」
「那你去說說,叫他們預備著,別一會兒去了,還得等著。」
「不會,」店家道:「那池子大著呢,再說不止一個,去了隨時都能有地兒。」
陳瑞瑜笑著掃了眾人一眼,對店家道:「不止這個,那些姑娘......」
下面怕是已經長了不少耳朵。
「姑娘自然是有的。」店家有些笑得酸了,怎地這少年這個也曉得?不愧是大家門戶出來的。
「一人一個,夠么?」
「啊......這倒是,那邊.....有二十多位。」店家小聲道。
陳瑞瑜皺著眉頭,道:「還得排隊等著?我們可要舒服夠了,還有事商議的。」
「這......」店家心裡有些不服氣了。這幫漢子別瞧五大三粗的,畢竟都是些莽漢而已,就是要舒服,輪著不就行了?又不是娶媳婦,還一人一個?
「你先去說說吧。」陳瑞瑜也不多廢話,要得便是讓下面這些不知多久沒碰過女人的漢子們先知道,今晚定是要好好鬆鬆筋骨。
店家立馬回身出去,交待了幾句,親自上門說去了。這兩筆生意,人家可都要給些好處的,雖然開了家客棧,可再多賺幾兩,也不嫌棄的。
陳瑞瑜不再說話,自顧喝酒,若有所思。
那秦振武微微皺眉,看著陳瑞瑜好一陣子出神,嘴角動了動,目光看向人群中的兩人,點了點頭,那兩人應了下,也對視一眼,端起酒碗,與秦振武一起站到陳瑞瑜面前。
不待他們說話,陳瑞瑜伸手指了指,道:「坐下吧。」
這幅場景,陳瑞瑜可正等著呢,適才他便瞧出,這些漢子們隱隱分做幾撥,雖站得三三兩兩,卻是各有界限的模樣,適才不問,正要等他們自個兒冒出來。
這些經歷過戰陣的逃軍,能活著在此地求生,單獨一人必然是不成的,而抱成團做得什麼,可就不好猜了。秦振武花了幾個時辰尋來的人,陳瑞瑜相信必定與秦振武類似,但要想用這些人做更多的事,還要費不少心思。
「今日先盡興,一會兒泡完了,好好歇一晚,明日咱們再說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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