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五色旌旗
驕陽似火,尚未亮出招牌的「錦記」後院,騰起半人高的薄薄黃塵,三百多精壯漢子都聚在院中,將一車車甲杖、器械精心卸下,一件件的檢視著,長槍尖銳的槍頭、腰刀寬刃處時不時的反射出朵朵耀眼的光芒。
這些來自皇家內庫的軍需、軍械,用料考究,做工精良,遠非尋常衛所自製可比。這般往常唯有京營配備的甲杖放在眼前,一干漢子們全都雙眼放光,不住地伸手撫摸著......經歷過戰場撕殺者,方知一件精甲銳刃是何等的可貴。
陳瑞瑜一手捏著一張清單,看著院中黃塵中縷縷陽光的痕迹,微微有些發怔。
那紙顯然也是大內之物,綿軟、柔韌,上面是一排排蠅頭小楷,通篇沒有一筆出錯,撰者必然心細如絲。
細看末端,卻不見留名,或許那位覺得......也只是錄入賬冊而已。
這輕飄飄的一張紙,對陳瑞瑜而言,卻是不同。瞧著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各項軍需器械,陳瑞瑜忽然生出些許不真實感。這果真是來自內庫?
算計、謀划,畢竟僅是一種趨勢,遠沒有眼下看著滿院子的實物來的真實。
由內庫調撥軍需,意味著魏公公果然是一手遮天,再則,也意味著陳瑞瑜有意、無意間所為,終於有了一次實在的接觸,與官府、與大明朝、與這世間的權力機構首次連接。
或許也該算做一種承認,一種陳瑞瑜用兩世的「取巧」切入的一絲縫隙。
陳瑞瑜不得不承認,此時的恍惚,竟然是一種猶豫。
若以另一世而言,自己所為可以列出眾多的理由,即便此舉猶如螳臂當車般的「狂妄」。比如大漢意識,比如對「金錢鼠尾」的極度厭惡,再比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史載極為殘酷的屠殺。
不論是何種理由,都是遠高於自身個體的視點而出。或者說,與自身安全無干,大可任意「揮斥方遒」。
當然,另一些想法,便回味甚深。
滿清入關不過十多萬之眾,一統中原乃至取代大明朝......那些屠殺者都是滿人?若非降清者甚眾,僅建奴那十幾萬人,殺人再多,仍舊是劫掠而已。
問題是,那些人為何要追隨滿清?揚州、嘉定之民,難道不是悍不畏死者?當其舉起屠刀時,面對同族同胞的怒火,與面對建奴的威脅,哪個更懼?
作為另一世的答案,或許離不開「人心」二字,而欲有所為,也得從「人心」上著手。
但無論怎麼收拾,也得先從阻止建奴入關開始。而眼下,建奴尚未做大,正被新占遼河以東的大片土地弄得焦頭爛額,無疑正是好時機。
這份指引,當世可無人能夠做到。
但......此世呢?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也。如此放著通州新宅不要,放著勒索來的十萬兩白銀不顧,偏偏以身犯險,心中竟然沒有絲毫懼意。
陳瑞瑜疑惑的是,對於已知結局而言,說是為了自保,勉強可自圓其說,但直覺中分明還有另一種緣故,此身流露出的種種久經傳授的痕迹,分明便是由此而來,可到底是什麼?
答案,就像眼前那黃塵中的道道陽光,看得見,卻摸不著,但又由不得你忽視。
就著晃眼的陽光,看著眼前這些兵,不,未來的軍官,陳瑞瑜像是看到.....隱在深處的一種期盼。
只在夢裡出現的叔祖父......總像是站在自己身後,只在眼角余光中留下一道斜影。
這身世......未必只能在夢裡尋得?
這兩世為人,終究沒有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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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這些甲杖幾時分發?」陳瑞瑜聽出這難得透著幾分興奮的聲音,是秦振武。
迴轉身,見果是秦振武、楊一志、趙天寶,還有鐵塔般的鐵鎚、鐵杵。前三人臉上都被陽光映得發亮,后二人,卻一個倒提著一把巨斧,一人手執長長的斬馬刀,雪亮的刃口倒映陽光,似鍍了層金子一般。
這「大人」一稱,陳瑞瑜著實當不得,但打桃花堡那時起,陳瑞瑜的稱呼便就定了。這其實是件尷尬之事,若非如此,又如何稱呼?
秦振武等人見了這些來自內庫的軍需,對陳瑞瑜便更信了幾分。
陳瑞瑜又有些失神,這回潘承林潘千戶帶回的消息,雖說正是自己所需,但,這名分卻只給了個大概。那潘承林隻字未提陳瑞瑜等人到底是個什麼職位.....怕是也僅為「錦衣衛」而已。
倘若,給秦振武等人一個百戶以下的武職,怕是要更好一些?
「大人,您瞧那邊......」趙天寶一指,道:「那是一整套旌旗。」
陳瑞瑜瞧去,果然見幾個大漢正小心翼翼的將一面旌旗展開,趙天寶上前招呼一聲,立時有人將一桿旗杆尋到,就在院中將旌旗展開。其時有風,那旗五尺大小,斜角用邊,纓頭雉尾,旗杆高約一丈八尺。
旌旗一展,院中幾乎所有壯漢均都肅立,仰頭望著隨風擺動的紅旗,剎那間,便有肅殺之氣生出。
「大人,」趙天寶道:「這是營將用旗。」
「紅心紅邊黃帶.....」秦振武情緒略顯激動,道:「是前營認旗。」
「沒錯!」趙天寶道:「營將認旗五尺,前營具用紅心紅帶。」
趙天寶說著,快步上前,與那幾名壯漢一起,將一整套旌旗全都樹立起來。
前司把總旗紅心紅邊黃帶,前哨官旗紅心紅邊黃帶、隊總旗紅心紅邊、旗總旗紅心無邊。
左司把總旗藍心紅邊黃帶,旗總藍心紅邊,隊長旗藍無邊。
右司把總白心紅邊黃帶......
中司把總黃心紅邊黃帶......
后司把總黑心紅邊黃帶......
數十面各色旌旗迎風而立,院中不過三百來人,卻立時有了千軍萬馬般氣勢。
連同陳瑞瑜在內,都被那數十面戰旗震撼住了。
這五色旌旗,看著眼花繚亂,在場的漢子們卻都是熟悉的,且不說人人都曾上陣殺敵,那大明朝營制練兵可都是不止百八十回了,這最熟悉的,便是認旗。
陳瑞瑜當然未曾在軍營里待過,但眼下這些五色旗,卻引出記憶里某些熟悉的東西......那顯然是熟記而強認下的。
大明朝的衛所軍制,如今雖在,但戰時編製,卻按著營制來的,這其中,那位名揚後世的戚繼光戚總兵還費了不少心血。戚繼光戚總兵駐守大同宣府時,便已將自己所得傳揚開來,眼前這些,若弄明白了,也就不會花眼。
後世看見冷兵器時代連天旌旗招展的場面,無不為之震撼,至於這旌旗的用處,卻沒多少人細想,甚至反而覺得,那縱馬交戰時,手執大旗豈不是誤事?卻不知這是不得已而為之。
一營兵馬,成千上萬,那主將在殺敵之前於陣前一番豪言壯語激勵將士,也僅是電影里一番渲染而已。試想這麼多人得佔多大地方?一個人的聲音如何傳出去?除了最近的幾十人,稍遠就根本沒人聽的見。
那如何傳令?尤其是列陣之時,光是派人傳話,是來不及的。
所以便有旌旗,所謂認旗,便是讓編製內的某一隊士兵,看旗行事。
按著戚總兵的編製,五人成伍,二五成什,十二人編一隊長,三至五隊編一旗總,三至五旗編一哨,三至五哨為一營。一營之數,約三千兵馬。
至於騎兵,則稍簡單,十騎為一隊,三隊為一旗,三旗選一百總,四百總歸屬把總。把總之上有千總,千總之上有哨將。
先說這五色,以中為黃,前為紅,左為藍,右為白,後為黑。這一軍分為前後左右中,旗號便以各自對應的顏色為主。同樣,在前軍中,以紅為主,但前軍中又分前後左右中哨,這每一哨,也再按各自方位對應顏色打出旗號。這全軍各隊之間的差別,便在於旗幟上的內部顏色,邊角顏色,號帶顏色。
就騎兵來說,每名騎兵盔上有纓,顏色五色。若是前軍,便就是全部以紅色為主。
在每一隊騎兵的隊長頭盔上,多了一面六寸小旗,無邊,若是前軍的前哨,便就是純紅旗。然後三隊一旗的旗總背上,背著一面二尺有斜角有邊的背旗,旗杆長三尺六寸。旗總則盯著百總,百總就打著大旗了,旗二尺五寸,斜角用邊,旗杆長九尺。百總盯著把總,把總旗長三尺五寸,斜角用邊,旗杆高一丈一尺,這多了一條纓頭號帶,長五尺。把總又盯著千總,千總旗長五尺,斜角用邊,桿高一丈三尺,號帶長七尺。再往上,則是哨將旗,六尺五寸,斜角有邊,用纓頭雉尾,高一丈五尺,號帶長八尺五寸。
總體來說,認旗的旗色以本部方位為準,邊角顏色對應上級應有的顏色,而號帶的顏色,則是更上一級對應之色。
這看著眼花繚亂,熟悉了,也就一眼而知是哪一部的人馬,且根據顏色就能尋見這部人馬的隸屬上官所在的位置。
軍中有令,凡步、騎兵只看本隊旗號行事,不得它顧。而隊長認旗總旗行動,旗總認把總旗進退......一般來說,不是本隊的軍官,根本就指揮不動旁隊的人馬。
這便是旌旗萬重的緣由。
秦振武、楊一志、趙天寶之所以情緒不穩,是因這一套旌旗拿出來,少則是一營人馬,多的,可以成為數萬人馬的旗號。而這三人,雖陳瑞瑜並未細問,但其實原在軍中實也是看旗行事的低級武官,那稍高一些的旗杆,是摸都未曾摸過。
當然,這僅是一種象徵。
陳瑞瑜手裡,沒有半個字關於此事的明令。要說那魏公公,或者天啟皇帝,也是極為有心之人,這般暗示,陳瑞瑜必然會想明白,卻又沒落下半個實證。
接下來,趙天寶等人將鎧甲、頭盔擺了出來,卻是清一色的紅纓。
這意味就更明顯了......前鋒,只有前鋒。
陳瑞瑜瞧著眾人的模樣,心裡那份擔心旋即隱去。這些人都懷著期盼,並未以眼下沒有武職而多心。
當所有的軍需、甲杖敞開了擺在院子里時,陳瑞瑜等人轉而開始擔心,這人手實在太少。
全套紫花鎧甲二百副、梅花鎧甲二百副,另有一百套馬甲,足有遮護一百匹戰馬。
全套弓三百、箭一萬支;腰開黑漆弩一百具,弩箭三千支。
腰刀三百把,短刃三百把,長槍三百桿,挨牌三百具,巨斧五十柄,斬馬刀五十把。
另加上嗩吶、金鼓、銅鑼,以及銅鍋、帳篷、拒馬槍、鐵蒺藜、繩索等等一應紮營器械。
這足以裝備一營人馬的甲杖、器械,眼下卻只能看著。那三百之數,想必是潘承林提供的,而魏公公、皇上的好意,也好得過分了吧?若非親眼所見,實在令人無法置信。
大明朝的實力,遠非建奴能比,這些東西,在內庫怕是九牛一毛。那兵器、甲杖上的銘文,有些甚至是天啟三年,顯然是新造。以三百之數調撥,真是個小數目。
秦振武等人都向陳瑞瑜看來,陳瑞瑜當然明白,這些東西雖好,但眼下這些人也並非力大如牛,何況,真要裝備下去,就是牛也受不了。那馬甲顯然是裝備鐵騎之用,陳瑞瑜尚不能估測出,那些馬匹是否能夠承受住。
經風一吹,似乎人們都冷靜下來。
「要不,再招些人?」秦振武先開了口。
陳瑞瑜遲疑著沒有開口。擴招人馬,可不僅僅是人多而已,就眼下這三百人,在白水鋪子里還行,一旦出發,這軍糧便是個大問題。雖然眼下不愁,但出了山海關直至寧遠,這白水鋪子里的糧食可就不能指望上了。就算運去,這得要多少人手?還得全靠魏公公的調撥,但,若是接濟不上,人多了便更麻煩。
這僅是開了個頭,卻是諸事紛雜的模樣了。
「大人,」王寶湊前幾步,道:「人手眼下還有,白水鋪子里不少人都打聽呢,問要不要人。」
「哦?」陳瑞瑜道:「有人問?」
「正是。」王寶道:「這吃得好,拿得多......」
「咱們要做的可不是這些。」陳瑞瑜道。
王寶頓了頓,小心的說道:「選選就是了,也不都是吃貨。」
陳瑞瑜看了看秦振武等人,想了想,道:「你們去辦吧。」
「是。」眾人齊聲答道。
既然能認旗,這隨後的編製問題,便無需陳瑞瑜操心,至於能再招多少兵,陳瑞瑜也並未指望。
這帶兵,可不是簡單的發號施令便罷。陳瑞瑜要操心的,反而不是殺敵的事。
魏公公如此支持,就真的這般放心?為一個陌生人提供軍需?
來得太易,陳瑞瑜反而有些不踏實。
當夜,陳瑞瑜召集張瑞文等一干新錦記的總管們議事,正式敲定結果。隨後,陳瑞瑜又去尋潘承林潘千戶,將白水鋪子收稅一事,與潘承林、徐維宗二人瓜分,這隻要商隊繼續「走私」,每月上百兩的銀子是不會少的。
王寶算是放出來,只待潘千戶的人接手便可。但這軍需一事,陳瑞瑜卻仍然讓王寶全擔,由不得他不願。算下來,王寶這裡只能是一處後備之地。
陳瑞瑜細細算過,白水鋪子的用處,到此也就告一段落,指望在此時招兵買馬,完全無益。動靜大了,說不定還會引起近畿附近駐軍的注意,魏公公斷然不會為還沒發揮作用的數百人出面。
緊要處仍然是去了寧遠之後。
只有立功,才能贏得更多的補給,而有了朝廷的供給,才有更大的可能去打擊建奴。
錦記的作用,沒有半年也看不出效果。倒是張浩平記熟了的遼東商路以及另外四家所還能聯繫上的人,值得一用。那些「人質」,陳瑞瑜乾脆都放在京城裡,那裡有幾處「錦記」新店尚未開張。
此事忙了半天便算放了手,陳瑞瑜絲毫沒將其放在心上,實際上,除了一筆現銀,其餘的陳瑞瑜都是順勢而為,至於有無回報,便是后話。
由通州,至白水鋪子,陳瑞瑜再一次將一切拋在腦後。
這看似不可理喻,熟知內情的秦振武等人,卻更高看了這位少年。
成大事者,必然如此。
十日之後,陳瑞瑜帶著屬下三百人,一人雙馬,由白水鋪子啟程,開赴山海關。所有軍需、輜重,由近五百匹騾馬馱著。再加上潘千戶、徐維宗一路百餘人同行,這隊伍遠看上去更像是轉運軍需的輜重隊。不過,白水鋪子里的商隊,怕是要有好一陣子為騾馬缺乏而擔心了。
過了薊鎮,這數百人的隊伍,夾在驛道上絡繹不絕的商隊、民夫、調戍的官兵之中,毫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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