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卧底生員
悅心齋,就在鎮東箭樓下,門臉兒只看著是一座二層小樓,進去方知,那裡頭延伸出去,僅二樓雅間便足有數十之多。那進進出出的食客形色各異,既有長衫寬袍者,亦有大熱的天仍穿著棉甲的豪爽軍官。
精緻的雕花欄杆,或園或方的鏤空闊窗,說話細聲細氣、整潔而利落的小二,這些無疑證實了那千總王瑜所說屬實,這悅心齋確是個好去處。
那千總王瑜面上雖帶著殷勤,去似乎對陳瑞瑜、潘千戶、徐維宗三人身上的飛魚服極為忌憚,叫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先說了幾句沒鹽沒味的開場白勸酒,隨即豪爽的自飲三杯,便打發小兒叫了唱曲兒的過來。
潘千戶、徐維宗想是疲了,又或是已將山海關內軍情所一事處置妥當、心神俱輕,全然沒在意千總王瑜有何不妥。說起來也是可憐的,潘千戶、徐維宗向來都是要巴結別人的,對這迎來送往......尤其是這份被巴結,那心裡可就沒太多的「敏感」。而陳瑞瑜心裡有事,自看得分明。
那千總王瑜,其實也不是生疏,可這總帶著小心,那話便說得沒有臉上看著熱情。
好在三杯酒下肚,三人腹中也飢了,那唱曲兒的也來得及時,場面倒也沒冷落。
這山海關重城之中也能有唱曲兒的?來者自然為眾人注目。
一位五十來歲的老頭兒,抱著把胡琴;一位約莫十五六、明眸善睞的小丫頭,穿一身翠綠衣裙,斜插著一支木釵,倒是不認生,一雙眼緩緩在屋內眾人身上掠過。
「各位爺要聽什麼曲兒?」那老者托著一摺子,想必便是曲目了。
千總王瑜笑著看向潘千戶。
「隨意吧,」潘千戶倒不挑剔,道:「就揀熟的唱來聽聽。」
就這一句,陳瑞瑜便斷定這位千戶爺怕是沒多少「雅興」。
那小丫頭低頭與老者商量幾句,隨著一聲琴音,便咿咿呀呀的唱出聲來。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這一開口,聲音纏綿婉轉、柔曼悠遠,那一字往往要拖上長長的一口氣,或是拔高,或是低轉,卻是正宗南曲味道。
可惜,看潘千戶、徐維宗猶若不聞、盡量斯文地飲酒夾菜的模樣,便知這二人怕是三個字里少說也有兩字未聽明白。那千總王瑜,怕是一顆心都放在眼角餘光里,打量著桌上三人的舉動。
屋內清音繞樑,酒香四溢,倒真像是傾心凝神賞曲兒的景緻。
「這是《牡丹亭》里驚夢一段。」陳瑞瑜笑著打破沉默,道:「在江南,可是隨處可聞的曲兒。」
聽著一句,那小丫頭眼神一亮,一雙眼便向陳瑞瑜看去。
這麼一轉,似乎滿室都閃了道春光。
潘千戶怔了怔,瞥了眼那小丫頭,轉頭看著陳瑞瑜,又楞了楞,咧嘴笑道:「瞧你這麼說,也是常聽的了?」
陳瑞瑜笑而不答。
「在江南還好,在這裡唱,聽得人沒勁。」潘千戶總算不端著了。
徐維宗忙道:「也是,光聽音兒了。在京城那會兒,也聽過幾次,都是這個味兒。」
這二人一露相,似乎那千總王瑜反而暗地裡鬆了口氣。
「嘿嘿,」王瑜笑道:「也不知二位想聽什麼,這丫頭可是這兒唱的最好的,在這悅心齋里,還得排著號兒輪著。要不,讓他們換個?」
「不必,不必,」潘千戶連連搖手。這意思,怕是聽什麼都一樣。
有這麼一段話,接下來四人便就熱乎起來,那千總王瑜說這些關前趣聞,潘千戶、徐維宗也就將京城裡的閑聞拿出來下酒。
陳瑞瑜笑而旁觀,待潘千戶、徐維宗出去「更衣」,才對王瑜道:「王千戶,那批米糧,可都湊足了?」
王瑜面色一變,旋即又帶笑看向陳瑞瑜。適才一直以潘千戶、徐維宗二人為首,這二人沒有介紹,王瑜也就沒多問。陳瑞瑜的名姓,似乎幾人都忽略了。
「什麼米糧?在下不太明白。」
「閻應元的那封信,王千總該是看到了吧?」陳瑞瑜笑著報上名姓。
千總王瑜那張臉旋即露出「原來是你」的神情,整個人都輕鬆下來,說話也就更熱乎了。
「唉,早說啊,」王瑜道:「害得哥哥我白擔了半天的心。」
「王兄是指......」既然人家要做哥哥,這稱兄道弟也就順理成章。
「我說小兄弟,論起來咱們也不是外人了,你說你怎地進了錦衣衛?」
「說來話長,是因這回的差事。」
「哦,對了,你們這回來......」王瑜眨了眨眼,道:「可是為了米糧之事?」
「不。」陳瑞瑜心想果然是誤會,笑道:「放心,若真是為那事,我還能不提早打招呼?」
「也是。」王瑜道:「這可好了,不是就好。來,哥哥與你干一杯。」
一飲而盡,陳瑞瑜提起酒壺給對面那位哥哥斟滿,低聲問道:「擔得什麼心?難道還是不夠?」
那王瑜斜眼瞧了瞧仍然在咿咿呀呀的唱著的小丫頭,想想她們就是聽了也不懂,便道:
「也差不多了,就是銀子花得太多,再急著收米,怕是還要漲,所以就緩了緩。」
說完,又瞧著陳瑞瑜,笑道:「還得多謝你。你家裡的人,打通州足足弄了一萬石米過來,也沒多要一分銀子。既是閻應元那小子的朋友,咱也不說那些虛的。這份情,關前這些兄弟們都記著了。」
又敬了陳瑞瑜一杯。
陳瑞瑜想了想,低聲問道:「這都過了月余,若有人要查,不是早到了?莫不是你們聽錯了消息?」
王瑜搖搖頭,道:「也不是說有人下來。」
「怎麼?若非如此,又為何這般急?」
「這種事兒,哪兒都一樣。」王瑜喝了一口,道:「咱們這些吃軍糧的,也有一大家子人要養,就那點兒月糧,怎麼夠?更別說還有旁的應酬。其實就是將倉里的倒騰一下,四下里一分,落到手裡也沒幾個。再說,這關上的.....」王瑜指了指頭頂,道:「不都有份兒?」
「那這回為何如此?」
「說起來,就是透著古怪。打正月里起,」王瑜道:「不知哪兒冒出來的風聲,說是有人在暗中查訪,追的是虛冒兵額,貪占糧秣。這上上下下都打聽了,也都不知何處來的消息,沒法子,只好先湊著補齊了再說。」
「沖著馬總兵?」陳瑞瑜低聲問。
王瑜看了看陳瑞瑜,點點頭,道:「往常若是有人要查,官面上就能打聽到,這回可是面上一點動靜沒有,底下倒是先傳開了。原本想著是不是另一幫子武官們乾的,可他們自己也沒一個乾淨的,這若是追了馬總兵,他們能落個好?」
「如今湊齊了?」
「差不多了。就是兵員上,還差得多。」王瑜倒也不瞞著,道:「不過這事,倒怪不得馬總兵,孫大人一上任,便裁汰疲弱一萬多人,若是一兩千還好,這一萬多人,可就不那麼容易弄到。」
吃空額、冒兵餉,這是大明朝衛所、營兵將官的主要收入來源,放眼天下,怕是沒一處落空的。不僅如此,就算是那些文官,也個個都在其中佔了份子。結果就是視而不見,就當是正例。
那位馬世龍馬總兵,在明年,也就是天啟五年裡,將受到無數置疑,主因便是這兵馬糧餉的真實性。
當然,考慮到馬世龍是督師孫大人一手提拔上來的「愛將」,這是否參雜了朝廷上的派別爭鬥,可就不是簡單的查冒清餉的事兒了。
但眼下這風聲便就起了,卻是為何?
陳瑞瑜一時想得有些出神,眼睜睜的看著那位小丫頭,卻是有若無物。
這想的內容,卻是建奴姦細一事。實際上,這回建立軍情所,那清查建奴姦細也是份內之事。
被滿大明成為奴酋的努爾哈赤,最擅用間。那姦細不僅是混入城中、藉機打開城門、攻佔城池這般簡單,那混跡京城打探消息,也是小計而已。這要命的,卻是那幫子降敵的漢人官兵們,將大明朝的朝事、大臣們的爭議等等,全都送給了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能僅憑百人、十三付甲起兵,達到今日這般地步,可不是一個莽漢所能。
據說當年廣寧一戰,便是打聽到王化貞與熊廷弼之間方略不合,雙方對兵力部署無法達成一致,以至廣寧十多萬兵馬散布各堡,這才集結重兵,進佔廣寧。雖說這並非是大明朝丟失廣寧一鎮的主要原因,但努爾哈赤無疑是尋到了最好的時機。
而這回......難不成也是努爾哈赤想出的主意?
朝堂上東林對閹黨已開始斗得如火如荼,魏公公佔了上風,無疑孫大人這邊,便倒霉透頂。事實上,到了明年,馬世龍率先受到彈劾,孫大人自然跟著受連累,等到了柳河之敗,孫大人也就黯然離去。這好容易安頓下來的遼河以西的防禦,便又一次處於停頓狀態。
這對努爾哈赤,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今後兩年,建奴並未主動進攻,這遼西的防禦當然是越亂越好。
知道這些歷史事實的陳瑞瑜,遇到眼前這位千總,可就將這兩件事連在一起想了。
那麼借馬世龍貪冒之罪打擊孫承宗,到底是閹黨的手段,還是努爾哈赤推波助瀾的結果?
閹黨要對付東林黨,這有沒有建奴使壞都是一樣不會放棄,但若努爾哈赤得知這等情形,也必定不會放棄「使壞」的想法。傳說努爾哈赤曾派遣姦細至京城賄賂京里官員,雖是傳聞,可若細想此舉用意,可就非同一般。
千總王瑜所說的傳聞源頭......陳瑞瑜傾向於有建奴的人在其中「用力」非淺。
待潘千戶、徐維宗回來,酒桌上又熱鬧起來。王瑜沒了顧忌,潘千戶、徐維宗又是酒氣上涌,雖是未醉,話可多出不少。
待那小丫頭帶著幾分「不舍」告罪要出去「趕場子」,卻打外面又進來一人,二十多歲,白凈面孔,一襲青衫,身子卻壯實的很。
此人呈上三個包裹,行禮道:「馬總兵聽聞三位大人到此,略備薄禮,請三位大人勿要客氣。馬總兵因孫大人有軍務商議,不能前來,吩咐在下代為賠罪。請三位勿怪!」
說罷,果真是深深一揖。
禮多人不怪,潘千戶、徐維宗忙站起還禮。
「這位如何稱呼?」
「在下郭肇基。」
王瑜笑道:「這是個斯文秀才,哈哈,在馬總兵帳下辦差。」
「郭肇基?」陳瑞瑜一怔,旋即問道:「廣寧人?」
那郭肇基一怔,面色卻沒太大的變化,道:「正是。」
「他一家子人,都落在建奴手裡了。」王瑜代為補充道:「就這小子命大,在廣寧外山裡躲了半年,才來到關前,一門心思的報仇雪恨,便求著馬總兵,馬總兵也就留下了,如今在軍中辦差。」
「是,此仇不報,妄自為人。」那郭肇基面色顯出幾分悲憤之情。
潘千戶、徐維宗不由得高看了幾眼此人。
陳瑞瑜卻悶不出聲的起身,走到門口掀開帘子左右瞧了瞧,見外面並無旁人,轉身走回,來到郭肇基身前,先是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片刻,猛然抽出腰間懸著的綉春刀,將明晃晃的刀刃架在郭肇基的脖頸上。
郭肇基面色慘白,卻問道:「這是為何?」
潘千戶、徐維宗、千總王瑜遂不及防,都吃驚的望著陳瑞瑜。
陳瑞瑜手裡用力,那刀刃在郭肇基脖子上壓出一道印痕,喝到:「跪下!」
「為何?」郭肇基依舊倔強。
話音剛落,那脖子上便是一痛,顯然陳瑞瑜劃破了肌膚。郭肇基吃不住,緩緩跪下,陳瑞瑜手裡的刀依舊壓在脖頸處。
「你既是廣寧人,可知廣寧城裡,有幾個郭肇基?」陳瑞瑜問。
潘千戶、徐維宗、王瑜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只看著這位少年莫名其妙的發威。
「不知......」郭肇基實在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
陳瑞瑜一笑,喝問:「你猜,我敢不敢殺你?」
「為何.....殺我?」
「接下來我問的,你若是答錯一句,」陳瑞瑜說得很慢,但十分清晰。「你便知我敢不敢。」
郭肇基糊塗的點點頭。面前這人不可理喻,簡直就是個瘋子。
「廣寧城裡,有幾個郭肇基?」陳瑞瑜仍然問的是這句。
「據我所知.....就在下一人。」
「那好。」陳瑞瑜忽地有收回刀去,入鞘,動作乾淨利索,在座的都瞧出來,若是再次出刀砍人,怕是一樣動作如飛。
「天啟二年正月二十一,建奴攻陷西平堡,副將羅一貴及兵一萬俱亡。正月二十三,奴酋努爾哈赤兵進廣寧......你那日,在何處?」
陳瑞瑜厲聲喝問,那郭肇基渾身一哆嗦,似乎被這一聲嚇得說不出話來。
千總王瑜似乎聽出點什麼,但仍然滿腹狐疑的望著陳瑞瑜,而潘千戶、徐維宗仍然摸不清頭腦,只傻愣愣的看著。
陳瑞瑜緩緩說道:「廣寧戰敗......周邊四十餘堡不戰而降,你可知都有誰?」
那郭肇基低頭不住的哆嗦,仍然不說話。
「游擊孫得功、千總郎紹貞、陸國志、守備黃進獻廣寧城。那不戰兒而降的,是平洋橋守堡閔文龍、西興堡備御朱世勛、錦州中軍陳尚智、鐵場守堡俞鴻漸、大凌河游擊何世延、錦安守堡鄧登、右屯衛備御黃宗魯、團山守堡崔盡忠、鎮寧守堡李詩、鎮遠守堡徐鎮靜、鎮安守堡鄭維翰、鎮靜堡參將周元勛、大清堡游擊閻印、大康守堡王國泰、鎮武堡都司金勵、劉式章、李維龍、王有功。我說的可對?」
郭肇基幾乎癱在地上,喃喃道:「在下.....如何曉得?」
那千總王瑜是越聽越奇,潘千戶、徐維宗雖早已習慣陳瑞瑜的「出奇」,卻也是吃驚不小。
陳瑞瑜說的這一連串人名,那千總王瑜雖未聽過全部,卻是知道其中一些人的名字,正是廣寧戰敗時的降敵武官,那堡名與名字無一有錯。此時看向郭肇基,便漸漸的變了色,一手握緊了腰刀刀柄。
這些堡名、人名,在日後史籍里記載的清清楚楚,就是面前這位郭肇基,史料記載雖不多,卻也不是默默無名。此人降清,日後還中過進士,最終官至廣西巡撫,不過,下場也沒落個善終。順治七年六月,廣西巡撫郭肇基等人因為「擅帶逃人五十三名」,被處死。
陳瑞瑜這另一世里,對遼東戰局關注甚多,廣寧之戰是反覆搜集過資料,此時說來,便像早得消息。
「二十三那日,奴酋努爾哈赤跟前站著的,還有一個千總石天柱,對吧?那麼你說,這石天柱身邊站著的秀才,是誰?」
郭肇基當然說不出話來。
「我倒是不明白,你為何要回來,」陳瑞瑜搖搖頭,道:「這關前軍營里,你還能如何?」
說完,陳瑞瑜微微側頭,想了想,對千總王瑜道:「王兄,怕是你那個事兒,就是這廝搞的鬼。」
千總王瑜一句話不說,上前就是一腳,將郭肇基踢得滿臉是血。
陳瑞瑜卻又攔住他,笑道:「這也是湊巧了。不過,別要了他的命,這人的用處,得慢慢琢磨。」
說完,轉身對著潘千戶,笑道:「大人,這審人的事兒,怕是還得大人來辦了。」
雖說事變太快,可陳瑞瑜這一提醒,潘千戶當然就明白過來,連忙點頭。
這一來,可就又撈著了一件功勞。
陳瑞瑜卻又道:「大人,王兄,此人......如何用,可要好生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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