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歡
一帶遠山,幾痕江渚,青州府的秋天依然悠遠而又澄澈。
遠處的碧空高遠如洗,近處的山花燦爛荼蘼。如絲如縷的白雲繚繞在蒼翠欲滴的山澗,半山腰那一方綠若翡翠的碧水間,幾隻白鷺輕撥水面,影動波心,盪出一圈一圈的漣漪。
有清溪蜿蜒而過,水花濺上岸邊幾塊布滿青苔的的岩石。不曉得被歲月沖刷了幾多年頭,本來崢嶸的石頭已然磨平了稜角,愈發平滑如鏡。
陶灼華纖瘦如枝的枯手上挽著新浣洗的白練,在清澈的溪水中漂洗得雲朵樣柔軟。那白練似是一地的凝霜,更似是她發上雪染白頭,厚重而又凝滯,在漫山的奼紫嫣紅里格外醒目。
陽光暖暖,她佝僂著老邁的身軀緩緩立起,淡若枯井的目光掠過山花爛漫,溫柔地投影在溪旁一座突起的墳冢前。
冢上草色青青,唯有黃土一抔,伴著塊無字的石碑。
陶灼華蹣跚而行,艱難地彎下腰去采了一把散落在草叢中的石竹與山丹丹。她走到墳前,默默地將鮮花放下。
「子岑,一別四十載,各自安好,想來泉下相見的日子已然不遠。」
渾濁的雙目凝望著碧草掩映的墳冢,白髮蒼蒼的陶灼華依稀瞧見了往日錦裘黃衫的翩然男兒。他溫潤的目光在波光粼粼的水面閃現,含笑將她的名字咀嚼在唇齒之間。
那時節,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日兩邊開。
她自滿池奼紫嫣紅的菡萏中回眸,他在岸邊暖暖而笑,踏歌而行。
「灼華,灼華」,漫山間似是都迴響著他輕柔的呼喚,陶灼華霎時便淚眼婆娑。她持著白練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墓碑,繼續喃喃自語道:「子岑,我不怕死,卻怕死後泉下無顏與你面對。」
手上的白練不知何時已然順著腳下的溪水飄去,陶灼華安靜地坐在墳冢前,撫摸著無字的墓碑,低低問道:「子岑,你雖然選擇了寬恕,我卻如何放得下這一生對你的歉疚?」
芳草凄凄,唯有秋風樅樅,自是無人回答她的話語。而陶灼華的思緒漸漸飄遠,依然回到兩人生死相隔的那一天。
大阮國啟元三年,大裕國輕而易舉便攻破了大阮的層層防線,如黑雲壓境般兵臨京師城下。遠遠的喊殺聲連天,硝煙瀰漫下大裕國士兵們手上澆了松油的火把在夜色里如毒蛇吐信,映紅碧水長天。
四面環水的湖心島上,陶灼華的舊居清蓮宮內,啟元帝何子岑清冷的臉上泛著寒光,目光凌然地望著跌跪在地下的綠衣女子。
寬大的錦袍愈顯蕭瑟,此時的何子岑唯有孑然一身的落籍。他覆手而立,幽幽問道:「灼華,十載夫妻,你終歸故土難離。布防圖是你偷偷臨摹出來,交給了瑞安長公主?「
萬千悔恨在那一刻洶湧而至,陶灼華想要解釋,卻如同被人生生遏住了喉嚨。
她淚雨滂沱,只能拚命搖頭,黯然地哭倒在何子岑腳下:「我不是存心的,我從未想過要給你、給大阮帶來這樣的災難。子岑,你殺了我吧!」
「殺了你,能換回大阮萬千兒郎的性命么?能阻止燃到城下的戰火么?」何子岑眼間忽然浮起一層水光:「灼華、我的小夭,昔年間夫妻閑話,我曾許諾願為你傾城傾國,如今果然一語成戧。若說有罪,該死的那個人是我才對啊。」
陶灼華哽咽難言,拽著何子岑的衣衫跌坐在地下。縱然有萬千疑問,卻無從開口分辨,只能絕望著流著淚水,將自己的嘴唇咬出青紫的印記。
布防圖確實是她親手臨摹在瑞安長公主的人前,可是她明明故意標錯了方位,不曉得大裕的軍隊何以能暢通無阻。
這些年可惡的瑞安長公主與那個自己該喚做父親的人一直以舅舅全家性命相脅,要她在大阮宮中做為大裕皇朝的內應,並許諾大裕國旨在自救,無意進犯大阮秋毫。陶灼華這才存了僥倖之心,幾次三番提供些莫須有的因訊,未料想戰火依舊燃起,蔓延到大阮皇城之下。
步步皆是悔恨,卻沒有後悔葯可吃。陶灼華是烈性之人,她驀然拔下發上金簪,想要刺入自己的心口以死贖罪,卻被何子岑眼明手快地奪下。
「你忍心負我,我卻不忍心負你,更何況你還懷著我的骨肉。若你還念著往日情義,便好生將這孩子生下來,把他養育成人。」
何子岑目光複雜地望著匍匐在自己腳下的陶灼華,掠過她尚且窈窕、並不顯懷的身形,眸間流露出一絲關切,轉眼便被深深的哀傷吞噬。
生死相許,以為能一生一代一雙人的悲歡,原來也不過如此。
清蓮宮通往岸上的木橋已毀,素日連接宮闈與湖心島的畫舫早便不知所蹤。清靜悠遠的湖畔淪落成一片波心孤島,唯有外頭隱隱的喊殺聲破壞了這份寧靜。
何子岑深深地望了陶灼華一眼,不由分說拉她起身,要涉水游過這片湖水。
陶灼華曉得他的意圖,久久不願起身,只更加用力地拽住了何子岑的衣襟。
既已釀成大錯,曉得何子岑不會苟且偷生,她又如何能獨善其身?若果真如此,到不如一家三口,連同那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共赴黃泉。
何子衿卻只是輕輕一帶,便將她拉往自己懷中。兩人走至外面,立在一帶九曲十八彎的金竹小橋前。
外頭是一片月夜的墨畫秋波,水面溫柔而又平緩。若沒有那些越來越近的喊殺聲,這裡依然是一片世外桃源。
不記得有多少個夜晚,他與她在金竹橋畔相依相偎,共看朝霞晚陽,瞧著湖中的鷗鷺被點點月光驚起。
過往的美好被自己一手抹殺,陶灼華悔恨交加,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熱涔涔打濕何子岑的衣襟。
修長的手指最後一次輕柔地撫在她的臉上,何子岑深深凝望,似是要將陶灼華的音容樣貌篆刻到骨子裡。然後便是一聲悠然的嘆息,如鐵鎚般重重砸在陶灼華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