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主僕
明媚的嬌陽斜斜穿透雕花的窗棱,卻無法驅散籠罩在帝君二人心頭的陰霾。
鄭貴妃方一開口,已帶了哽咽之音,慌忙背轉了身。
「心蘭,咱們老夫老妻,說這些套語做什麼」,景泰帝深情地凝望著她,再拍拍榻邊,示意鄭貴妃落座,還拿枯瘦如柴的手握住了鄭貴妃的柔荑。
鄭貴妃低低應著,嗓間全是梗塞之意,只怕景泰帝難受,面上一直強言歡笑。她挨著景泰帝坐下,又貼心地替他蓋上薄被。
景泰帝乾咳了兩聲,加快了語速道:「咱們長話短說,趁她今日無暇顧及朕這裡,有些話朕要早早交待於你,你日後也好心中有數。」
嫁進宮內時,鄭貴妃不過二七年華,轉瞬間便在宮裡過了二十餘年,從小小的美人熬成貴妃,與春景泰帝之間也有了深厚的情誼。
先皇後過世后,本是鄭貴妃位子最尊,她奉景泰帝之命打理後宮,後來大權漸漸旁落,兩人反被瑞安長公主制約。
如今兩個人說話到要瞅著瑞安長公主不備,鄭貴妃終是忍不住,睫毛輕輕一顫,低低垂淚道:「是臣妾辜負了陛下所託,好好的後宮弄得烏煙瘴氣。」
「連朕都逃不了她的魔爪,何況你一個婦道人家」,景泰帝略略勸解幾句,便打起精神,將唇覆在鄭貴妃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
鄭貴妃眸間悲喜莫辨,眼光十分複雜。有些喜悅、有些傷感,更多的卻是忐忑與不安。末了,她堅定地與景泰帝說道:「兄長雖然屢屢受到排擠,這些年來一直不敢懈怠,依然希望有機會為陛下效力。日後太子若有星星之火燃起,臣妾一家必將全力助它燎原,鄭氏滿門為了陛下的江山,寧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心蘭,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景泰帝握著鄭貴妃的手舉到自己唇邊,無限憐惜地吻了一吻,再深情說道:「這些年咱們幾乎不怎麼往來,那賤人到少往你這裡疑心。今日一見,還不曉得有沒有以後,你謹記朕的囑咐,這便趕緊回去,莫叫旁人發現蹤跡。」
宮內處處是瑞安長公主的眼線,兩人下次再見面興許便是在景泰帝的靈前。鄭貴妃忍著心間悲愴,鄭重地沖景泰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復又偷偷自乾清宮後門離去。她一身宮女的衣衫,幸喜無人發覺,又悄無聲息回到自己宮內。
宮裡頭暗流洶湧,僅有一條長安大街之隔的長公主府卻是風平浪靜。
疊翠園裡一早便有長公主那邊的婆子輕扣門扉,說是長公主憐惜大小姐身子嬌貴,往後不必每日晨昏定省,只別誤了宮裡兩位嬤嬤的課業便好。又說了晚間的夜宴開在水閣,請大小姐務必準時前往的話。
陶灼華尚未起身,菖蒲陪著娟娘去見了見,對婆子的話自然唯唯應答,娟娘又含笑送上一個裝了銀祼子的荷包,熱絡地說道:「大清早有勞您跑這一趟,咱們初來乍到,往後還承您多多照應。」
幾句話恭維得婆子滿心歡喜,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婆子笑嘻嘻接了,又留下來喝了碗茶,說了些府中的瑣事,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裡間陶灼華早便張開了眼睛,聽得廊下娟娘與那婆子的對答,曉得自己不必早起,樂得翻身再睡了個回籠。
朦朦朧朧的,陶灼華開始做夢。好似夢到九天鳳闕之上,瑞安長公主睥睨江山、俯瞰著群臣,太子李隆壽卻陰鬱地躲在一道珠簾之後,悵然地覆手而立。
一忽兒是景泰帝垂死的臉、一忽兒是面目憔悴的蘇梓琴、一忽兒又是猙獰的蘇世賢,再往後便是青衫孤寂的何子岑,清冷地望著自己。
「子岑、子岑」,陶灼華沖他深情的呼喊,再一個激靈便醒了過來。
回思方才的夢境,除卻對何子岑的無限牽挂,陶灼華又暗忖自己好笑,竟把瑞安長公主想像成了漢時館陶長公主那般翻雲覆雨的人物。蘇梓琴從來趾高氣昂,也有李隆壽願意將她金屋藏嬌,何曾有過那張愁苦的面孔?
不過夢中瑞安長公主君臨天下的影像太過清晰,陶灼華又忍不住咀嚼了幾分,一絲疑慮化做種子,漸漸生根發芽。
頭有些悶悶地發脹,外頭靜悄悄再無人聲。陶灼華又躺了片刻,卻再也睡不著。瞧著外頭已然天光大亮,她這才欠起身子喊人。
菖蒲捧了銅盆,茯苓手上托著皂豆與香巾從外頭進來,服侍陶灼華梳妝,再替她換了身櫻草色掐月白細牙的窄腰夾襖,下面系著一條月白色方勝暗紋雲錦長裙,頰上勻了淡淡的脂粉,方才奉上小廚房送來的早膳。
公主府的早膳十分考究,六個汝窯羊脂白的金線碟,裡頭盛著各色爽口的小菜,主食是盤絲薄餅、酸湯麵、一籠小小的茯苓蒸餃,外加一盤灑滿青紅絲的糯米甜藕,另有一盞乳白色的銀耳燕窩羹。
陶灼華先取了燕窩羹淺嘗幾口,再夾了只蒸餃,另撥了兩片糯米甜藕,便擱了筷子要水漱口。再命菖蒲將早膳散下去,她與娟娘和茯苓同吃。
菖蒲瞧著陶灼華舉止優雅,到透著與同齡孩子不相符的沉穩,心間默默盤算了一下,已然茅塞頓開。
長公主描繪的未來雖好,卻只是畫餅充饑。日後自己去了大阮,死活便全部在陶灼華手裡。縱然長公主隻手遮天,也管不了陶灼華處置一個奴婢。
她不是忍冬,沒有父母親眷攥在旁人手上,雖然孤苦無依,卻也無牽無掛,只能過好自己的安生日子。
想到這裡,菖蒲便往陶灼華面前一跪,與她重新見禮,再笑著將長公主把自己放在疊翠園的消息說與大伙兒聽。
見陶灼華心情十分愉悅,望著自己的目光也是真切的喜意,菖蒲再大著膽子向陶灼華告半個時辰的假,要回芙蓉洲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早便曉得這溫厚寧馨的女孩子會一直陪著自己,陶灼華唇邊掛著真摯的微笑,親自扶了她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