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8.第444章 貢品
李孜省心生不滿,他是皇帝面前的寵臣,多少人想見他一面而不可得,今晚他卻要站在一名太監的門前等候,寒風瑟瑟也就算了,讓他受不了的是這種屈辱。
回想多年以前,他還只是一名小吏,因為一點小過錯險些入獄,手裡沒錢,只得四處哀求,才算躲過一劫。
那種求告無門的感覺又回來了。
看門人出來,「李仙長請。」話說完,他向覃吉點下頭,表示歉意,覃吉也點下頭,沒有挑禮。
李孜省心中越發惱怒,進院之後看到站在另一間房門口的胡桂揚,忍不住道:「事情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胡桂揚扭頭笑道:「對我來說足夠簡單。」說罷,推門進屋。
李孜省疑惑地問:「他在幹嘛?懷公在哪個房間?」
「請李仙長隨我來。」看門人不做解釋,引導李孜省進入正房。
胡桂揚進屋,雖然早有準備,還是吃了一驚,「是你?你……沒事了?」
「嗯。」
「你……長大了。」胡桂揚不知該說些什麼。
小草微微一笑,「長大一些吧,胡大哥變化不小。」
胡桂揚摸摸頭上的道士髻,「樊老道把我改成這個樣子。」
「我給胡大哥改回原來的樣子吧。」
「不用麻煩……」
「坐。」小草一身宮裝,卻沒有尋常宮女的馴服神色,話語間仍有幾分山民的孤傲。
胡桂揚坐在指定的凳子上,小草替他解開發髻,重新梳頭。
「你怎麼……」胡桂揚有一肚子疑惑要問。
「梳頭時不要說話。」小草用梳子在胡桂揚頭頂輕輕拍打一下。
頭髮包好,小草後退兩步,「行了,把道袍也脫了吧。」
胡桂揚起身脫掉道袍,抬手摸摸頭髮,非常滿意,「你比樊老道的手藝還要好。」
「我從前常給姐姐梳頭,後來給自己梳,第一次梳你這樣的髮髻,胡大哥喜歡就好。」
「不能更喜歡了。」胡桂揚笑道,看看簡陋的屋子,「你一直住在這裡?」
「四五天前剛搬來。」小草坐到對面,雙肘支在桌上,微微歪頭,打量胡桂揚,像是還沒有完全認出他。
胡桂揚也慢慢坐下,心裡有點緊張,不自覺地又抬手摸一下新梳成的髮髻,「四五天前……何三姐兒的那封信是你帶來的?」
丘連實曾經說過,何三塵寫來一封信,宮裡因此判斷她肯定會來救胡桂揚。
「那就是我寫的信。」
「咦,你會寫字……抱歉,你代何三姐兒寫信?」
「會寫的字不多,總算能將意思說清楚,過去的幾個月里,我給懷太監寫過十多封信,都沒有署名。懷太監知道是我寫的,別人卻誤以為是何三姐兒。」
「這到底……我就坐在這裡,聽你慢慢說吧。我相信你這幾年的經歷,一定比我的豐富精彩。」
「未必。」小草比從前愛笑,拿起剪刀剪掉一小截燭芯,「胡大哥口渴了吧,要喝點什麼?」
「有酒最好,可現在這麼晚,就不用麻煩……」
小草從桌下拿出一隻壺,「剛剛熱好不久。」
「難道你已經修成神仙了?」
「神仙算不上,我也比較喜歡酒,聽說胡大哥最近酒量精進,特意準備一壺,可惜沒有好菜。」
「良辰美景即是好菜,故人重逢便是佳肴,我來倒酒。」
胡桂揚翻起兩隻杯子,提壺倒酒。
隔壁房間里突然傳來憤怒的叫聲。
「李仙長被激怒了。」胡桂揚舉杯道。
「他是個膽小鬼,有膽劫人,沒膽承認。」小草也舉杯,兩人同時喝酒。
「好酒。宮裡的?」
「嗯,不知道是什麼酒。」
「肯定是從遠方送來的貢酒。」
「當皇帝真好,這麼多人給他送好東西。」
「哈哈,可皇帝最想要的禮物卻遲遲得不到。」
「何三姐兒就在京城,也是來給皇帝『上貢』。」
「能從頭說起嗎?我現在越聽越糊塗。」
「好,讓我想想,哪裡才算是開頭。」小草支腮思索,燭光在臉上輕輕跳躍,突然笑道:「胡大哥盯著我做什麼?」
「啊?沒什麼,我在想……在想你從前的樣子。」
「許多事情我自己都不記得——就從恢復記憶那時說起吧。」
「我正想了解詳情。」
「何三姐兒和阿寅給我治病,怎麼治的我也不知道,只記得喝過許多苦藥,還練過一些奇怪的功法,大概是一年前,我心裡日漸清醒。」
「一年前?你怎麼早不來京城找我?」
「因為……很危險?」
「危險?對你還是對我?」
「都有危險。何三姐兒與阿寅鑽研僬僥人墓里的秘密,進展極快,他們兩人的野心也越來越大。」
「野心?」
「嗯,我的心智慢慢恢復,他們一開始並不知情,所以交談時並不避開我。按我聽說的內容,他們最初是想找出吸取神力的法門……」
「可他們將神玉給了我。」胡桂揚不得不打斷一次。
「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無法忍受神玉的誘惑,很可能會為它大打出手,因此交到你手中。」
「可我保不住神玉,之前是沒人懷疑我,一旦消息敗露,我就將神玉弄丟,現在也沒找回來。」
「何三姐兒與阿寅沒指望你保住神玉,反正沒人能吸出神力。你能保住這麼久,已經出乎他們的意料。」
「何三姐兒希望我將神玉流傳出去?」
「不能說是希望吧,總之她不在意。能抵住神玉誘惑的人寥寥無幾,你算一個,神玉一旦離開你手,所至之處必然引發混亂與殘殺,何三塵與阿寅需要的時候,總能循跡找到它。」
「原來我沒有那麼重要……」胡桂揚喃喃道。
「胡大哥很失望吧?」
「呃……有一點,可是再想一想,被人看重就要替人家冒險,我還是老老實實當個懶人比較好。」
「何三姐兒經常慨嘆你不求上進,但也承認就是這一點令你對神玉的興趣沒有那麼大。」
「經常?」
「兩三天總能說起一次吧。」
「她說我什麼……算了,你繼續說你的事情。」
小草微笑道:「剛才說到何三姐兒與阿寅的野心,他們原打算吸取全部神力,可是在了解更多秘密之後,他們開始對天機船更感興趣。」
「天機船?」
「對,流落凡世的神力對天機船來說只是一丁點兒,凡人縱然吸取玉中的全部神力,在天機船面前依然十分弱小。他們似乎找到了天機船的弱點,等到它再來的時候,可以取得更強大的力量,神玉與之相比,只是『滿桌酒肉里的一碟子鹹菜』,這句話是阿寅說的,我印象很深。」
胡桂揚了一會呆,「我曾經隨口胡說八道,建議上頭兒與天機船一戰,沒想到……真有人要做這種事情!」
「嗯,這就是何三姐兒與阿寅的野心。」
「只憑他們兩人,再加上一個何五瘋子?」
「當然不夠,他們需要大量幫助,能提供這種幫助的人,天下只有一位。」
「皇帝。」
「對,阿寅說,聞家莊試圖利用江湖人的力量,結果總是慘敗,這回他要吸取教訓,必須得到官府的幫助,公開而不是暗中做好一切準備。」
「皇帝會同意……哦,我明白了,兩年多來,沒人猜到我有神玉,突然間從東宮到兩廠都變成知情者——何三姐兒與阿寅將消息送給了皇帝?」
「算是一份『貢品』,換取皇帝的信任。」
胡桂揚苦笑道:「就不能順便也告訴我一聲嗎?我可以將神玉直接交上去,用不著東躲西藏。」
「兩年多了,何三姐兒與阿寅不確認你是否發生變化。」
「也對,萬一我貪戀神玉,提前讓我知情反而壞事。神玉在皇帝手裡?」
「應該是,接下來的事情我也有一點糊塗,懷恩說他的確找到神玉,沒敢觸碰,用鐵匣盛裝,親手交給皇帝。可皇帝找人檢查之後,卻說那不是神玉,大發雷霆命令各方繼續尋找。」
「皇帝不相信任何人,擔心神玉被奪,所以故布疑陣。」
「可能是吧,皇帝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聽何三姐兒與阿寅說起過:一個人越圓滿越會自私,因為他無求於別人,自然也不會在乎別人的看法。神力能讓人接近圓滿,異人能夠輕易搶來所需要的任何東西,所以不願費力與別人來往。」
「這麼說來騙子反而是正常人,至少他『費力』了。」
「呵呵,胡大哥當時在場就好了,可以與他們爭辯。」
「我不會爭辯,因為他們說得有道理,天下最自私的人就是皇帝,因為他比其他人都要『圓滿』,就連那些神啊佛啊,也要以度人為己任,鬼怪則非要嚇人,若非如此,他們與凡人就沒有任何關聯了。可度人的神仙我沒見過,就連嚇人的鬼怪也都是凡人自己嚇自己——這足以說明鬼神並不真實,即使真有,也跟咱們凡人毫無瓜葛,人家已經圓滿,還跟咱們玩什麼?」
「哈哈。」小草樂不可支,「好久沒聽到胡大哥的高論了。」
「你說實話,我能受得了。」
「奇談怪論?胡說八道?但是都挺有意思。」
「我說的都是廢話,你繼續。」
「幾個月前的一天,何五鳳勸我離開,他說在何三姐兒的計劃中已經沒有胡大哥的位置,你的處境會越來越危險,得有個人來幫你。」
「何五瘋子?」
「嗯,他不在乎何三姐兒的野心有多大,只是想報答你。」
胡桂揚深感意外,「他比何三姐兒先發現你恢復正常?」
「何三姐兒、阿寅的心思全在天機船上,對我幾乎視而不見,反倒是何五鳳察覺到我跟從前不一樣。」
「所以你給懷太監寫信,讓他給我一枚玉佩,使我能夠增強功力,憑此自保?」
小草點點頭。
「你自己怎麼不來?為什麼會想到懷太監?懷太監又為什麼……」
「我若來得太早,人人都會以為我是何三姐兒派來取玉的人,咱們都會陷入危險,所以我就近去找商少保。」
「商少保推薦懷太監。」胡桂揚終於理順思路,可心裡還有疑惑,「何家求親又是怎麼回事?據說何家是商少保的親戚。」
「胡大哥原以為何家小姐會是誰?」小草笑著問道。
胡桂揚在懷裡摸索半天,掏出一個狹長的小布包,輕輕打開,露出一隻木匣,推向對面。
小草垂下目光,心中既意外又欣慰,她知道,木匣里裝著她送給胡桂揚的金簪。